蹴鞠散后,皇亲先行,再是达官显贵及其家眷,待众贵人去后,司乐司一众方才停音纳赏。皇帝鲜有此兴,封赏得也极为痛快,各个都领了块良绸,乐得喜不自禁。红雨笑靥深深,对绮罗道:“以前在司乐司的时候,我可从来没有想到过这辈子居然还能看到皇上,虽是远远一望,仍觉他气宇非凡。”夕月睨了她一眼,笑道:“瞧你,皇上可是真命天子,自然非常人所能及。皇上勤勉朝政,可我方才见着他在蹴鞠场上也未落人半分。”说罢,肘子撞了撞绮罗,问道:“你可看到了?”绮罗神色淡淡的,一面收拾自己的东西,一面答道:“我顾着手上,没心思看场内。”
夕月和红雨对视一眼,见她面色不十分好,都缄口不言,默默拾捡自己的东西。出了龙首池,三人并肩而行,影子拉得长长的,映照在路上。绮罗满怀心事,一言不发,另两位唬得也不敢吭声。行了约百步,至内宫中门前,忽见两道护卫纷纷跪地行礼,她讶然,回头一望,一辆翠盖珠璎轺车翩翩而来。
那是一辆杉木雕花双开门马车,通体刷着赤金的漆,纹蟒饰以祥云,车辕上镶嵌着团福字的鎏金把手,车檐下加了一圈蝶飞,既大气,又透露出些精致。并驾齐驱两匹西域来的宝马,膘肥体壮,油光水亮,犹如缎子一样。红缨闹装件件细致玲珑,辔下结着铃铛,随着大大马蹄敲在路面上,威风凛凛行了过来。当事哪宫的主子了,遂避于一旁。守门禁卫上前拦下马车,客客气气道:“请主子恕罪,出示宫牌。”马车停下,驾辕的扈从下车交出牌子,禁军验过,登时跪行大礼,道:“奴才眼拙,未识太妃尊驾,还望太妃恕罪。”绮罗三人亦忙不迭屈膝下去,她心里一哂,先帝太妃,现存于世的不就是李炎和李溶的母亲韦太妃了吗?正作如是想,车帘忽的拉了开来,李炎淡淡的声音飘了出来:“绮罗。”
红雨陡然一惊,怀里抱着的东西忽的就掉去地上,她忙七慌八地去捡。绮罗福身笑答:“奴婢见过大王。”李炎点了点头,绮罗又道:“蹴鞠已散多时,大王还未回府?”李炎道:“孤陪太妃进宫给太皇太后请安。”绮罗但听太妃亦在此,又行了一回叩礼:“奴婢叩请太妃万福金安。”李炎向内道:“便是儿曾提过的护国公家小郎君的妹妹。”便听得一声极为雍容地应答:“起来吧,这种天儿,便不要多礼,跪来跪去,伤寒侵体,哀家却做了大孽。”绮罗方起身,道:“奴婢等对太妃尊之敬之,上天便不忍再降下伤寒。”绮罗说话一向进退有度,拿捏得十分恰当,哄得人心里暖烘烘甜滋滋的,太妃喜道:“常听五郎道你阿兄年纪轻轻便功绩硕硕,今日见了你,方知虎兄亦无犬妹。”绮罗垂首:“是大王和太妃谬赞。”
顿了顿,李炎又道:“近来太皇太后身子不爽,绮罗不如与我们同去,弹些清淡的小曲,也好解解闷,没准太皇太后心里以舒泰,凤体便康安了。”太妃略略想了想,遂道:“也好,叫上这孩子一起去吧。”车门陡然开了,太皇太后道:“上来。”绮罗忙推辞道:“奴婢不敢僭越,太妃行车,奴婢随后跟上便是。”李炎打起车门上的毡子,面上笑得颇和煦:“太妃叫你上来,便不算僭越,况且此处距离兴庆宫相去甚远,等你摇着去,天怕是都要黑了。”绮罗心道却也是这个道理,小太监搬来了踩脚用的小马扎,躬身抬手任由她搭着,绮罗心跳漏了半拍,她未与他人同乘一车,心下难免惴惴,走神间已上得车去。车内颇宽敞,三面环着坐登,铺了厚厚的金丝软垫,太妃坐于上首,只余李炎相对那方仍有空位。车厢小,不能磕头行礼,绮罗只好躬着身子朝太妃行礼:“奴婢僭越了。”方落下座。
轿厢内四角点了熏香,幽幽的香气氤氲在鼻尖,倒叫绮罗又想起从前夫人身上的香味,也不知现在父亲他们已经到了何处?还有多久才能走到中受降城。正思虑时,李炎忽然开口,说道:“将军一行已过了黄河,再有十余日便能到治下。”绮罗闻言,不知为何,莫名一怔,嘴角扬了几分笑意:“父亲行得倒挺快。”李炎道:“我也是听远舟提起才知道,凤歌偶尔会写信给他,说近来的状况。点兵出城后他们便日夜兼程,片刻也未耽误,直奔边疆而去。”绮罗眸光一淡,凤歌记得给韦元沛写信,可这些日子,只言片语也未留给她,腹内顿时犹如刀绞,长长垂下的眼睫犹如栖息的蝶翼,投下大片的阴影:“父亲和阿兄向来将皇命和黎民苍生看得比什么都重,自然不会耽误。”
太妃忽而问起绮罗:“见你年纪轻轻,进退有度,想来入宫有些年头了吧?”绮罗答道:“启禀太妃,奴婢虚岁马上就十六,十一岁那年入的宫,至今已是五年。”太妃笑着望向她:“是个懂事的孩子,小小年纪便脱离父母庇佑,哀家在你这般年纪,也不及你十之一二。”绮罗此时方敢略略抬眼,直视韦妃,但见她着一身朱紫的宽袖襦裙,外披了件鸦青蟒纹袍子,袍子上八团喜相逢的绣花缠缠绵绵一直往袍子的襟带上延伸,袍沿上的海水江牙波澜起伏。头上簪着金步摇,齐额勒着条红玛瑙串额带,眉目虽现老态,然气韵风骨仍叫人一眼能看出,年轻时定然是个美貌无双的女子,便也想得过当年先帝如何待她宠冠六宫,一时风头无双。
她道:“奴婢年纪尚轻,诸事都欠思虑,不及太妃想得周全,若有不周全的地方,还请太妃不吝赐教。”李炎笑了笑,朝太妃道:“绮罗脸皮子薄,说她一次,第二次便不敢再凑面前来了。母亲若当真赐了教,没准下次她远远见了你便悄悄绕开。”明知李炎说的是打趣的话,绮罗的脸还是不争气地发起烫来了,直睨了他一眼,方道:“奴婢哪有大王说的那么小气。”太妃以罗帕掩面而笑,训李炎道:“哪有你这样的道理?饶是人脸皮赛城墙,也得教你给削薄了去。”言罢,又瞅着绮罗,乐呵呵地笑着:“五郎不比你,言谈处事没得进退,你莫往心里去。”绮罗忙摇头:“奴婢知大王不过打趣罢了,怎会往心里去?”李炎半倚半靠在软垫上,忽的绕开话题,问道:“远舟将要去儋州,你可知道?”她摇了摇头,讶然道:“奴婢竟不知。”李炎点点头:“至尊令发得急,叫他同钦差前去巡查并征收盐税,约摸就是这几天的功夫便要离京。”
绮罗一时不解,不知他为何会突然提起韦元沛的事情,正疑惑便听他继续道:“凤歌去时,托远舟交了些东西给你。前日里圣上忽调他前往儋州,他寻思着不便入大内来找你,遂托付我将东西给你。今儿正好遇到,也不知下次再见又是何时,东西我放在府上,改日再带来。”绮罗道:“不敢有劳大王奔波,奴婢后日正休旬假,大王若是方便,奴婢便上王府去取。”李炎思虑片刻,点头:“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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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雪停日照,太阳反复,天儿阴晴不定,太皇太后便觉疲劳不堪,浑身透着股子疲倦,午间用了些酪浆,方才躺到榻上,恹恹地歪在西暖阁的条褥上,坐卧不宁,翻来覆去皆不得安宁。正凑着烛火险些困着时,便听到外头嬷嬷行了进来,眼皮子都没有抬一下,道:“不必再劝,哀家现在什么也吃不下。”嬷嬷摇头笑道:“知您老人家现在没什么胃口,是韦太妃和五郎到了。”
先帝当年极宠韦妃,她性子却十分温和,不争不抢,不斗不夺,背地里几番遭人欺负,亦不在皇帝面前多言半句。太皇太后当时只是皇太后,颇喜欢她,数次出手相帮,正因如此,韦妃亦十分尊敬她。人人都说婆媳相处难,尤其是皇家的婆媳,可她们却格外相亲。听到韦妃来了,她倒整了整精神,坐了起来,方撑起半个身子,韦妃便已打起帘子,走了进来,慌上前扶起她:“母亲身子不适,躺着便是,何必巴巴起来?”太皇太后道:“你也有好些日子没到哀家这兴庆宫来了。”韦太妃取了软枕靠在她的身后,答道:“臣妾早早便想来,可想到年下正是走动时节,少不得有人往老祖宗这里来请安,老祖宗应接不暇,臣妾一来反倒是添乱。这不,昨儿听八郎说起老祖宗害了病,这就火急火燎赶了来。”
太皇太后道:“是是是,是你有心。不是说孙儿们也来了吗?人呢?”李炎隔着帘子向太皇太后请安道:“孙儿叩请老祖宗福寿双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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