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世妖颜(实体版)叶蘭皇甫巍鸣》第29章 倾慕良人

    雷电划过暗色的夜空,大雨旋即倾盆而下,面筋粗细的雨柱悬在洞口,从山洞之内望出去,被雨水浇灌的山林隐隐颤动着,发出如山洪将泄时的轰鸣,极目望去,天地灰蒙蒙一片,分不清边界。
    山洞狭小,当夜两人就挨着篝火睡下,叶蘭素来浅眠,巍鸣心中亦藏了事,二人相对无言静躺了许久才昏然睡去。
    巍鸣睡得并不安稳,一晚上翻来覆去,乱梦不断侵袭,先是梦见长姐芳聘对住他落泪,巍鸣连声问她怎么了,她却如何都不肯说,只是痛苦无助地看着他,巍鸣着急起来,伸手欲抓她,却发现自己的手穿透她的身体,扑了一个空,急得他遍体生汗。而后便是多日不见的小妹离樱,他梦见她狂奔在山崖绝路之上,被一群人追杀,天上就下着跟现在一样的瓢泼大雨,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什么都看不清,却能清楚地感受到小妹此刻心底的绝望,她无处可去,只得掉头逃向悬崖,后背紧贴在峭壁之上,纤手抓住藤蔓,可是那群人根本没有打算放过她,一路紧逼,竟是要将她往绝路里逼,巍鸣看得肝胆俱裂,声嘶力竭地叫她:小妹。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脚底一滑,坠落万丈悬崖。
    巍鸣一声狂叫,大汗淋漓地从梦中惊醒,睁眼看见的第一个人是叶蘭,她披衣坐在他身旁,正在推他醒来。
    “怎么了?”她忧心忡忡地问,“我听见你在梦里大喊大叫。”
    那梦实在过于真实,他怔怔地看着她,半响反应不过来,抬手擦了把脸,却发现满脸都是水,也不知是汗还是泪。
    叶蘭主动替他去擦,他茫然地伸手,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她作势要挣开,却发现他在受到惊吓后的力气特别大,也就随了他。
    “做噩梦了么?”
    心头的狂跳渐渐止息,是她给他的安定。这一次巍鸣终于知道,噩梦醒来并非是另外一个噩梦,因为有她在这里陪着自己。
    巍鸣点头,嗓子有些痒:“嗯。”
    “很可怕?”叶蘭因感同身受,便也没有立刻走开,而是选择在他身边坐下,“梦里发生的都是假的,醒来就好了。你梦见什么了,把你吓成这样?”
    “梦见……”他说,“梦见我的姐姐妹妹出事……还有我爹我娘……”
    “你爹你娘他们……”
    他声音一低,语调凄凉:“死了,在我很小的时候,在我小妹还不会说话的时候……”
    叶蘭心下恻然,想不到看似养尊处优的皇甫小君,竟也会有如此不为人知的伤心过去,想到自己虽孤苦伶仃,但好歹还有母亲一直陪伴着自己,比起他来,自己已经算是足够幸运。
    她忍不住为他叹息,却寻不到合适安慰他的话,只好伸手,握了握他的,意欲给他些勇气和热度。
    像是有人在他心头轻轻呵了口气,不期然的颤了一颤。
    巍鸣仰头看她,她身后天色已经薄亮,一线不属于黑暗的光悄然射入洞中,原来已是雨过天晴。她逆光坐着,曦光柔和了她的五官和轮廓,却也映亮了她眉间新添的淡淡哀愁。巍鸣忽然就懂,这愁绪并非因为这场噩梦,而是为她担心的那个人。
    如果说这一刻没有嫉妒,那他也忍得太辛苦。
    叶蘭巍鸣一起被困在了这洞中,已不知是第几次从外面的大雨收回视线,不经意回头,正好撞见巍鸣的目光。被她撞破,他似乎显得很局促,仓皇地把头低下。
    “怎么了?”叶蘭单手抚脸,以为自己脸上沾了什么脏东西,这样问道。
    巍鸣踌躇了很久,才开口:“你在担心他么?”
    “谁?”叶蘭下意识地反问。
    巍鸣静静地注视着她,清楚地说:“你现在心里想的那个人。”
    叶蘭猝然抬头,举目看他,巍鸣不躲也不闪,平静地迎接着她戒备提防的打量,强压下心底反常的酸涩,同时告诉自己,那不是嫉妒。他怎么可能嫉妒一个萍水相逢,连脸都没看清的陌生男子?仅仅因为他的出现搅乱了面前这名女子的心事,从来静如深潭的女子,却因那人荡起了细小却又不容错辨的涟漪。
    他索然笑了笑,无论如何泯不去其中的酸苦,许久才又开口:“是他救了我们,对么?”
    意外的风吹来洞外的雨丝,途径他面颊,巍鸣猝然遇冷,再加上身上带伤,忍不住大声呛咳,这一咳起来就一发不可收拾,竟像是要把自己的肝都咳出来才作罢。
    叶蘭见他如此也有些不忍,托了旁边的一碗汤药递到他面前:“快些喝吧,凉了就苦了。”
    他本能地一躲,蹙眉道:“烫。”
    “你吹吹就凉了。”
    他没来由地呕着气,在山洞里养伤的数日,她口里心里只有那个鸾倾城,对他的死活,倒是不管不顾地。
    “早死晚死都是死,在世间也少受些罪。”
    孩子气地哼了一身,“……正好遂了舅父的意,坐实你们荆南弑君叛主的罪名。”巍鸣悄悄撇向叶蘭,倒在地上,故意气她。
    先礼后兵,叶子爷本就不是个好脾气,又事关苏穆君,她更是焦心。他落难了,千难万阻的,她也心甘助他脱苦海。这突如其来的劫难,竟然成全了他们似的,又牵绊在一起了。
    一席话听得叶蘭怒起,一把揪住巍鸣的衣襟将他提到自己眼皮底下,喝他道:“你再敢诬陷荆南,管你是谁,我也将你抽筋拨皮,挫骨扬灰!”
    吓得巍鸣连声求饶,“不敢了,不敢了……”待她收手之后又小小声地补充,“……凶神恶煞,悍妇也。有失女子风仪,以后谁敢娶你……”
    叶蘭高声催他:“快给我吃药。吃完了,就跟我回鸾倾城去,为荆南世家澄清弑君之罪。向悠然河南北证明,你还活着,与我鸾倾城无干。”
    巍鸣瞥了一眼叶蘭,眼珠子一转,开始喊病装疼,叶蘭没好气地问:“你又如何了?”
    巍鸣干脆仰躺在地,大大咧咧地继续:“小君五内俱焚,肯定是为了救你,受了内伤。我浑身酸痛,你服侍小君用膳。”
    叶蘭一口恶气梗在怀中,只觉得真刀真枪好应对,眼前的这一个,哭着闹着纠缠着,无心烦躁,安慰自己为了大局着想,只隐忍不发,强压怒火,敷衍地吹粥。
    叶蘭银牙暗咬,一遍一遍地催眠自己:他是皇甫小君,他是皇甫小君,杀了他是要偿命的,杀了他是要偿命的……
    巍鸣哪知她心内挣扎,不过是凭借着天生男孩子气的冲动,遇见了怦然心动的女孩儿,起了逗逗她的一番心思。可在叶蘭眼中却成了故意捉弄,心里恨到不行,端药的手故意一抖,折了大半碗药溅在他裤裆,烫得他大叫一声,顿时眼泪又汪汪地看着她,没有她料想中的雷霆大怒,他又从那个任性不肯吃药的小孩子秒变泪眼婆娑的小狼狗。
    叶蘭真是败给他了,从来没见过这样一个人,说他性格随和吧,随时随地都会逼得她抓狂,说他不好伺候吧,一遇到些什么破事就含着眼泪看她。
    叶蘭捏紧拳头,又松开,闭上眼睛,又睁开,一遍遍地告诉自己,这祸害是我自己找来的,这祸害是我自己找来的,无论如何都要忍,忍无可忍那就从头再忍。
    他装得若无其事,轻描淡写地问了她一句:“你这样希望我回鸾倾城,是为了那个人吧。”
    叶蘭一怔,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更不妨自己的心思会被他轻易看穿,有些不自然地扭开头去,踌躇道:“我的母亲和兄弟们……他们都在鸾倾城,只有证明你活着,才会让懿沧群的阴谋落空……只有你跟我回去……”
    她当然知道此行凶险,她当然也知道这个决定对他其实不公平,她的话因此停在这里,说不下去。
    巍鸣笑了笑:“我真好奇你们那个鸾倾城的主人,究竟是何方神圣,让你都愿意死心塌地地为他效命……”
    提到苏穆,她的心忽的软了下去,嘴角微微上扬,眼中跃动着尽是自豪骄傲的光芒:“他是个君子……充满抱负,爱护他的臣民和手足……他,是个完美的人……”
    巍鸣冷不丁的哼了一声。
    叶蘭没听清楚,皱眉问道:“你说什么?”
    巍鸣有些嫉妒,跟她唱反调:“我不信他真有你说的这么好,值得你这样替他说话。”
    无法忍受别人对苏穆一丁点的质疑,叶蘭大为不悦,瞪他一眼:“反正比你好,长得也比你好看。”说罢起身走到了山洞的另一边,背对着他抱膝坐下。
    巍鸣心头又酸又涩,又不能明说,故意地大声嚷嚷起来:“我饿了,本君快要饿死了!”
    叶蘭知他故意,却也不敢担着一丝半点将他“饿死”的风险,万般不情愿地盛了些粥放在树叶制成的碗里,叶蘭不耐地将碗推到他面前,连声促他说:“快给我吃饭。吃毕了,就跟我回鸾倾城去。”
    巍鸣慌忙捂住自己的肚子,继续似真似假地哭叫:“我哪儿都疼,肚子疼,脑袋也疼,浑身上下一点力气都没有,筷子也拿不动。”
    叶蘭气恼归气恼,也不敢轻易慢待了他,只好拿起筷子喂巍鸣吃饭,巍鸣摇头晃脑,一脸的得意,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立马嫌弃地将头移开:“烫,给小君我吹吹凉!”
    叶蘭强压怒火,敷衍地吹了吹粥,猛地推向巍鸣,巍鸣躲闪不及,一碗粥尽数浇在了巍鸣的裤子上,烫得他一跃而起,连声抱怨:“你想烫死我,小君我还未婚配……还不快给小君擦拭……”
    双双晃过神来,她是个女子,他是个男子。回到原初的位置去。肌肤相亲,授受不亲……两个人全都窘。
    叶蘭不能输阵,红着脸怒目相看,不肯暴露了女儿身败下去。
    巍鸣呆呆地望向她。猛然灵光一闪,闭了眼,摇头晃脑,碎碎念着,“《孟子》云,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叶蘭怒吼道,“给我闭嘴!”
    “我……我要更衣沐浴!”
    叶蘭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给我闭嘴,山洞旁边就有个湖,你眼瞎没看到啊。”
    那面湖傍山而立,正好设在山洞之前,一夜雨过,竟然是个难得的晴天,空气清新,林中处处可闻清脆的鸟鸣声。
    巍鸣站在湖边,脏衣服堆在地上,巍鸣光着上身,双臂抱在胸前。欠着身子,试探着眺望过去。山野之中,一汪深潭水。看得巍鸣都结巴了:“在……在这儿沐浴吗?”
    叶蘭暗笑,打趣他:“这里当然赶不上小君的逍遥堂,不过,天为盖,地为席,以湖为汤浴,返璞归真,岂不是别有一番滋味。”
    巍鸣咽了咽口水,抬眼望去,清澈湖水之下甚至还能清楚看见游动的小鱼跟青蛙,巍鸣状甚踌躇,因此显得有些可怜兮兮:“我看还是作罢了。君子风度,在腹有诗书,胸有浩然正气,不在冠冕堂皇,华服霓裳。我就忍着点吧,大丈夫不拘小节。”
    叶蘭一眼看破他心中所想,得意地窃笑,摇头,拉长了声音故意道:“那怎么行?您可是要将天下玩弄于鼓掌,权倾南北之人,怎能衣衫不整,蓬头污面,如此邋遢!”
    巍鸣只觉身后受了她一掌,整个身子坠入水中。
    他转头望她,见她双手背在身后,在波光粼粼中,走远了。
    话还没有说出口,就猛灌了几口冷水。一颗脑袋冒了冒,又沉下去。
    “我…不习水性……”
    他落到水底下了,脚踝被水草勾连着,牵绊着,是水鬼的发丝吧。他反倒清醒了,那张男孩的脸又浮在眼前,父亲的血,母亲的血,迷住他的眼。
    叶蘭在林中绕了半响,一直没听见山洞那边传来的动静,毕竟不放心,想了想便又走了回去,姑娘家脸皮薄,不敢走得太近,隔了老远就问:“洗完了么?”
    有去无回,无人应答。怕他又惺惺作态,搞什么新花样?
    叶蘭微微侧身,用余光斜视巍鸣沐浴的方向,发现没个人影。
    逃了去?
    她闭着眼转过身,略微睁了一条缝,用余光扫过湖水的方向,发现湖面平静,缈无人影。她骇然一惊,冲到湖边,望见湖心一处冒出一排气泡,她无暇多想,纵身跳入湖中,潜入水中,单凭一人之力将昏迷中的巍鸣拖拽到岸边,拍着他脸颊急切地叫他醒来。
    救上来的时候,巍鸣已然没了动静,方才那个混闹的猴崽子,静静地躺在她的面前。她心疼了一下。摇晃着他,仍旧无知无觉。
    她伸手,轻轻探在他的鼻息前。被烫了一下似的,急急地收了回来。
    不管他是谁,到底是条特腾腾的生命,还舍身相救过。她是个游侠,她本该救人,却杀了人。
    叶蘭浑身失了气力,颓败下去。蓦然心惊。
    他若枉死,苏穆君该如何自处?
    自己成了帮凶,推她爱的人万劫不复。急火攻了心,两行热泪逼出来,恼怒着自己。
    慌乱之中,耳朵贴在他胸口上,心乱如麻,不知是自己的心声,还是他的。
    按压着他的胸口,巍鸣嘴里吐出一股股的湖水。
    她哭得更伤心了,
    “不许你死,绝对不能死。你会害死苏穆的,他不能有事,绝对不行,我不允许他有事……”
    手足无措了,只死马当活马医。
    欠下身子,嘴唇贴过去,深深地渡一口气。
    巍鸣咳嗽了一声,吐出了一大口水,也许活过来了,她的苏穆也跟着有了生机。
    此情此景,苏穆也曾如此待她,是她不忠,将自己赋给了他人。哪顾得这些许,为他,挫骨扬灰,在所不辞。
    又渡了一口气,只觉嘴唇上微微抖动了一二,泪盈于睫,模糊的视线里,见巍鸣呆若木鸡,定定地回望她。
    “你活着,你还活着。”
    喜极而泣,一把拥住了巍鸣。
    他瞪圆了双眼,懵懂不知所以。她暖暖的身子在他四周燃烧。令他心似火燎。
    “没事吗?没事吧?”
    他从她怀里出离,仍被她关切的小火煨着。看着眼前的泪人儿,不自主地伸手去帮叶蘭擦拭泪珠子。
    “你是,为了我,而落泪吗?”
    周遭之人,都盼着他客死乡,不曾想,在此境地,竟有一女子为他垂泪。世人多会锦上添花,却难得雪中送炭。为他送炭的女子情急心切,伤心落泪……
    他感动着,天大的幸福追赶着他,笼罩着他。
    巍鸣折回来将她揽入怀中,“我定不负佳人……”
    怀里,推出两只小手,惊讶而失措,她呆望着。
    他知道自己的女儿身!四周窸窸窣窣的虫叫鸟鸣,水下时来时往的小鱼小虾,也都像是窥伺,看穿了她。
    本当他是个孩子,处处霸道逞强,不曾想,兜转回望,他先看穿了她?
    巍鸣如盟誓般,决绝道,
    “我认你为患难之交,心腹挚友,等我回到逍遥堂,要你一辈子跟着我,共享荣华。”
    被他赤子之心打动了?叶蘭有点脸红。
    “我不要那些,只求小君随我回鸾倾城,救我君上,免我荆南百姓受责罚之苦。”
    “本君诺你便是。”
    懿沧副将带着迎亲的队伍日夜兼程,次日中午即赶到了鸾倾城城外,青天白日,城门却紧闭,随扈面面相觑,暗中嘀咕:难道他们察觉了巍鸣君已死之事。为防有诈,领头的叫手下们先把尸体藏起来。
    武士领命,当中一人先策马行至城门之下,向内大声喊话:“我们是皇甫世家前来迎娶荆南郡主,速速开门。”
    城上有人俯身望下来,从高处回他:“请出示通关函件。”说着那人还丢了一只风筝骨架下来,大声道,“把函件绑在上面飞来给我,本将好禀报我们君上。”
    懿沧武士无奈,只得照做,风筝飞起至城墙之上被侍卫截下。侍卫匆忙取下呈给辰星,待辰星阅毕之后,他才问:“将军,开还是不开?”
    辰星将函书弃在一旁,只两字答他:“不准。”
    懿沧武士坚持等在原地,举头望向城墙,但觉烈日刺目无比,却迟迟未见他们前来开门,迫不得已回去禀明:“将军,现在的状况不是你我能控制了,先不说巍鸣君不知下落,单是荆南世家搞出的乱子,都难以应付。属下认为,还是早些通报涧主,万一再有差池,激怒了涧主,你我性命不保了。”
    懿沧副将冷笑:“如今之境地,我的人头早已悬在涧主的刀刃上了,只求能办好下边的差事,涧主念在我是懿花涧的老人,留个活路。通知涧主吧。”
    侍卫领命称是,众人便在此歇下。
    城内辰星策马回府,将信函交给苏穆过目。苏穆并不看,只问他:“各大世家的人都通知了么?”
    “交好的几个世家,辰星已将信函亲手送到。”
    “至于鸾倾殿……”他侧目看了看一边的含露。
    含露躬身道:“按您的吩咐大兴土木,一切都打点妥当。”
    “一切准备就绪,能拖一日是一日。”
    是夜苏穆辰星二人便衣出城,蒙面伏在草丛中,待子时方过,懿沧武士交接班之际,他们悄然潜入营帐,将看守的两名懿沧侍卫打晕在地,换上他们身上的衣物,假借巡逻更值之名,在营中四处游走,忽见重兵把手的一间帐篷。苏穆向辰星使了记眼,辰星断后,二人走近帐篷,苏穆运功挥袖,以掌风推动帷幕,扬起的布料之下隐约可见一具尸体躺在堂中,面部焦黑,模糊不可辨认。
    辰星暗暗心惊,苏穆若有所思,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沿来时的方向悄然退去。回到鸾倾城下,早有接应的人放下绳索助他们回城。等候已久的含露神情焦虑地迎上来:“君上,此次探查如何?”
    辰星代为回答:“逍遥堂是打定主意要将这已殁的小君带往鸾倾城,好坐实我们荆南谋反的罪名。”
    含露踌躇道:“若是我们誓死不开城门……”
    苏穆摇头:“只怕会让那些人更快的想起当年梦姑姑之事,借此大作文章。”
    辰星愁容满面,忧心忡忡道:“开也不行,不开也不行,届时兵临城下该如何是好?”
    苏穆眉头深锁,良久未语,含露担忧地侧首看他,发现他近日来消瘦了很多,唇角眉梢新添了两三痕清浅的纹路,含露恻然想起今年他的年纪,才二十出头而已,而他一力要担起的家国仇恨,将他摧折成如今这样疲倦的模样。
    他望着冥冥夜色出神,遥远的天空一道流星转瞬即逝,去往他遥不可及的地方。苏穆轻叹了一口气,道:“生死有命,我荆南苏穆的命,就交给天来定,你若是要亡我鸾倾城,就先从我荆南苏穆这一条命开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危险步步逼近,苏穆困厄在鸾倾殿内,夜半难眠,孤灯下,翻阅着懿花涧的地理志。
    懿花涧在悠然河北,终年飘雪冰封。其民彪悍,养狼猎熊,性情豪迈。经百年成懿沧世家,以雪狼为神,以勇猛为信,不习文德,精进尚武。冰原千里,其下有洞,入其中,如坠万刃之巅,别有风貌。懿沧子弟成年之时,于冰洞之中与饿狼赤膊而斗,存活者奉为勇士。
    懿沧勇士骁勇,一生效忠一主,少年时缔结盟约,终生不悔。临死之时,不可归家,向懿沧冰原长歌当哭,豪迈而走。
    棋逢敌手,本是幸事,却全都被这苦难的世道利用了,你生我死,争名逐利,做不了心心相惜的英雄。
    突觉荒唐,鸾倾城的故事也撰写在敌人的书简之上,也该有人研读着攻破之法。冤冤相报,世世为仇,人类狭隘的欲望与私情,毁掉自己,浑浑噩噩地不自知。
    他所向往的清平盛世,似又远了一步。
    一夜未眠。
    清晨时分,唤含露娘子到堂前。
    含露见他满面倦色,书案前的烛火燃尽,也知他彻夜未眠。
    “看来,苏穆君是在思量攻破懿沧的对策。”
    谈何对策,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再次伐兵。如今,谋略与外交,全都成了空谈,唯有刀兵相见,下下策,苏穆不耻。
    含露看出了端倪,知晓自己错言,“据说,懿沧武士练得都是些硬派功夫。力道狠,少有虚招。”
    “过刚易折,不如,来一招以柔克刚。”
    “苏穆君的意思是……”揣度着君上的意思。
    “本君要借娘子那些带功夫的绣娘一用。”
    含露了然。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接连几日,苏穆与含露在殿内训练着最后的一块王牌。几名绣娘正在水台之上练舞,各色水袖横纵抛出,前端挂着的铃铛因此叮当作响,美人乐舞陌柳花影,该是旖旎温柔的一幕,作为看客的苏穆脸上却挂着冷峻的表情,锐利地审视着绣娘起舞时的阵型,一侧的含露娘子奉上手中的古琴。
    苏穆抱琴坐下,抚琴的同时向着一众绣娘道:“你们听好了,布阵需环环相扣,此起彼伏,都要记在心里,躬亲而行,方可破敌。”
    十指一旋,一串乐音自他指尖流泻,和着琴声他漫念布阵口诀:“飘然旋转回雪轻……”
    绣娘们转圈旋转,裙摆如巨大花叶铺陈开来,绣娘们折腰向外,状如花瓣。
    “嫣然纵送游龙惊……”
    绣娘们猛然转身,将水袖抛出,各色布料横过殿中,如一面面布制的墙,隔绝了彼此视线。
    苏穆的脸上微微露出一点笑意,再道:“小垂手后柳无力……”
    绣娘们双手相牵,一交一提地攻向绣娘围成的圆圈内。
    苏穆念出最后一句诗:“斜曳裙时云欲生……”
    绣娘们的裙摆无风自动,裙摆下端缀着的铃铛瑟瑟作响,一簇簇丝线自裙下飞出,在绣娘们围成的正中位置缠绕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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