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深秋的夜晚,安详而又静谧,没有太多喧嚣繁华,仅仅只有清风吹过,拂动满地枯草的声音。
在隐蔽的小山坡后,月光也照耀不到的角落里,刚刚经历了一番激烈战斗,早已精疲力尽的路德等人伴随着萧瑟的风沉沉睡去,神态颇为放松,似乎并不担心有人趁此机会来偷袭。
他们并不是那些初出茅庐的菜鸟冒险者,敢这样做,自然有其依据。
比如,此刻正在不远处,红色月光照耀地带的边缘,抱着剑站立不动,黑色衣裳在风中轻轻飘舞的东方剑客。
他扎成马尾的黑色长发随风摆动,搭配那半眯着眼似睡非睡的俊朗面容,确实有几分不羁剑客的风范。
此刻的庄不予正在守夜。
虽然他表面上是漫不经心的样子,甚至连眼都没有睁开,但实际上,比肉眼还要更加敏锐的心眼早已打开,化眼为耳,化口为心,随时随地感知者周围一切可疑的动向。
在他所感知的范围内,哪怕只是虫豸啃食草根的声音,也清晰无比。
在这样的严密监控中,除非是王座级的强者,否则根本不可能悄无声息地突破他的警戒。
也因此,路德才会放心地把守夜的工作交给他。
然而,在如此强大的心眼笼罩范围之中,还是出现了稍许异常的响动。
而且,就在庄不予身后。
那是不知何时响起的脚步声,虽然它的主人动作已经很轻微很小心了,似乎很怕惊动到了正在守夜的剑客,但却还是被他敏锐地感知到了。
若是敌人的话,庄不予早该拔剑,同时出声提醒同伴了,但他并没有。
此刻的他,面色变得略微古怪,眼神局促不安而又莫名悲伤,就好像做错了事不知如何是好的孩童,又好似心怀惆怅满腔哀愁的才子。
身后,脚步声的主人还在靠近。
心中悄然吐了一口气,庄不予缓缓转身。
当他回过头来,面对着眼前的男子时,面上早已换上了另一幅面孔,那是他平日里面对同伴们的神情,面带微笑,姿势随意,仿佛真正潇洒不羁的剑客。
不知出于何意,他掩盖了自己本该露出来的那张脸,戴上了面具,就好像要借此隐瞒什么。
很可惜的是,他面前的男子,很轻易地看穿了他的伪装。
金发蓝眸,面容淡然的安道尔手持法杖,看着面前的庄不予,忽然笑了。
他笑得很淡,就和他原本的表情一样,而且转瞬即逝,几乎让庄不予怀疑他到底有没有笑过。
大约,确实是笑过的。
“晚上好。”
安道尔开口道。
“恩。”庄不予将头向旁边撇过去,幅度很小,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他依旧正视着安道尔,无所畏惧。
“晚上好。”
他轻声开口,问道:“这么晚了,你不睡吗?”
“睡不着啊。”
安道尔很随意地耸了耸肩,走上前,和他并肩站立,目光也不在注视着他,而是投向了远方在月光下呈现出妖艳诡异颜色的辽阔草原。
“不介意一起守夜吧?”
安道尔没等庄不予回过身来便抢先开口,说道:“又或者……你想去休息了?”
“没有,还不用。”
庄不予回道。
“是吗?那就好。”
安道尔似乎毫不意外他会给出这样的答复,随口回了一句后,不再说话,目光悠远。
他没有开口说话,庄不予也好像因此失去了说话的理由或者说动力,闭口不语,气氛一下子变得诡异的安静。
忽的,又是一阵风呼啸吹过,于是,从四面八方传来了枯草呢喃的声音。
似乎是觉得可以借着这机会暂且吐露一下内心的想法,庄不予忽然开口问道——
“那是……真的吗?”
“恩?”安道尔没有回头,“什么是真的?”
在这枯草的呢喃声中,他准确无误地捕捉到了庄不予的问题。
好像没想到安道尔的回复来得那么迅速,庄不予伸出手摸了摸鼻子,说道:“就是……那句话……”
“哪句话?”
“那句……”
“恩。”
“小心。”
“恩,我说的。”
“谢谢。”
“客气了。”
“……”
庄不予发现,自己一时间竟然无话可说了。
大概是因为,安道尔的态度,太……不能说是疏远,也不能说是敷衍,因为他确确实实是很认真地听着庄不予说话,很认真地给出了他的答复。
但也因此,却反而更让庄不予有点惶恐了。
他害怕看到这样的安道尔,哪怕是像先前那样,毫不留情地挖苦他讽刺他,都不会比现在更糟糕了。
是自己的错吗?因为自己的拒绝让他变成这样?他看似坚强实则脆弱的内心已经经受不起再多的打击了,而自己却恰好这么做了,是这样吗?
他握紧了剑柄,又悄然松开。
“抱……”
“抱歉。”
抢在他之前,安道尔如此说道。
“额……”
庄不予愕然,不知如何回应。
为什么,是他在抱歉?该抱歉的,不是自己吗?
“该抱歉的是我。”
背对着他,安道尔如此说道。
虽然没能看到他的表情,但从这语气中,庄不予似乎也感受到了他真挚的情意,不似作伪。
“为什么?”
他很疑惑地问道。
“因为这从头到尾都不是你的错啊。”安道尔很理所当然地说道。
然后,还未等庄不予开口说什么,他就一股脑地把脑子中所有的想法都说了出来,似乎已经压抑了很久。“从一开始,就是我在绑架你。”他说,“是我用我的自以为是绑架了你,不顾你的主观意见缠上了你,然后又不顾前因后果地擅作主张讨厌上了你,可其实你本来就没有什么错啊?不喜欢我不是你的错,难道不是这样吗?就算你不喜欢我,我也应该能知道这是理所当然的,那么,为了这样理所当然的原因而擅自迁怒他人,本来就没有这样的道理吧?”
“不是吗?”
最后,他反问了一句。
是啊。
是这样吧?
不是吧……
庄不予内心喃喃道。
安道尔所说的话,似乎都很有道理,从这些方面看过去,似乎所有的错本来就应该是他的,但不知为何,庄不予还是本能般感觉到了一点不对劲。
他,他庄不予,难道就什么错都没有吗?
优柔寡断,没有主见,难守本心,难道其实都是安道尔的错吗?
不是这样吧?
他抿了抿嘴,就要反驳。
但是,背对着他的安道尔早已察觉到了什么,存心不让他开口,抢先说道:“所以,以后还是同伴对吧?还可以互相谈笑对吧?还可以在战斗前说一句小心,对吧?”
“额……恩……”
庄不予的回复刚出口就有点后悔了。
他不知道,这是否就是所谓的违心之言。
但他确实后悔了。
“那也不错啊。”
安道尔淡然地说道,语气颇为轻快,似乎不是装出来的。
他是真的那么觉得的吗?
庄不予忽然浮现出了许多不同的安道尔,对他死缠烂打的安道尔,不喜欢他说无所谓的安道尔,一个又一个揭出他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弱点的安道尔,要请求母神创帮他将“错误”的性取向纠正的安道尔,总是时时刻刻用复杂的目光看着他的安道尔,好像藏了许多心事的安道尔,在他提出要断后之后说他耍帅但却又让他小心的安道尔,还有——
向他认错,只想和他当同伴的安道尔。
或许,不用母神创帮忙,安道尔就已经达到了他的目的。
他兴许是已经,扼杀了原本的,“错误”的自己。
而帮凶是庄不予。
无所恃,得逍遥。
不知怎么的,庄不予忽然想起了这一句话,以及在那之前,他面对那两名兽人狼骑兵的围攻时的顿悟,那浮现在他眼前的种种景象,如今一一回忆起来。
他蓦然发现,其实,他和他的父亲,都是同样的人。
他和他曾经最讨厌的父亲,都是同样的人。
换句话说,他就是他最讨厌的人。
而安道尔,也恰恰是和他母亲——不能说同样,只能说——相似的人。
于是,似曾相识的悲剧,就这样上演了,两幕剧的实质是如此的相近,区别只在于,剧情的不同。
庄不予又握紧了他的长剑,剑上是先祖的箴言。
“小庄……”
安道尔忽然开口了。
“额……恩!?”
庄不予自迷失的状态中醒转,连忙应道。
“我说,如果……我是说,如果……”安道尔的声音很轻,语气很小心,似乎在做一个很虚幻很美好的梦,生怕太用力,反而把梦给拍碎了——
“如果……我是像阿卡夏那样的女孩子……你……会喜欢我吗?或者说,会像埃索伦接纳她一样……接纳我吗?”
他问完后,仿佛放下了心头一颗巨石,悄然松了口气,只是等待着庄不予的回答。
无论得到什么样的回复,似乎只有问出这个问题才是最重要的。
可面对这样的问题,庄不予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他沉默,不敢轻易回答。
安道尔却毫不在意他的沉默,似乎为了这个答案,可以等很久。
两人就这样背对着,默默站立。
说是守夜也可以,说是守着其他什么东西,似乎也可以。
风穿过空荡,将寂寞豢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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