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语流淌之冥》第五十三章 雨

    德拉内奇公国的气候湿润吗？
    答案是否定的。
    但近两天不知怎么回事，竟下起了一场始终不曾间断的大雨，而且，还时常伴随着雷电。
    克拉拉带领的队伍在开始的时候还在泥泞中试着前进了半天，这个时候，骑马的坏处就体现了出来——他们行进的速度还不如自己徒步行走。
    所以，在发现一块足以遮住整支队伍的巨大岩石后，他们只得停了下来。
    “把马匹都拴在那边！你们几个，负责将营火点起来！还有你们，别愣着，侦查一下周围的地形！”接连发出命令的，是头发已经彻底湿透的布兰妮。
    尽管样子狼狈得很，但她那气定神闲发号施令的样子却毫不含糊，阵势一点没有受到影响。
    正在忙乱中，一只手从后面搭在了她的肩上，她回过头，看到了同样湿透、却显得更加性感和充满诱惑的克拉拉。
    “怎么样，那个奇怪的家伙有没有什么新的举动？”克拉拉不等布兰妮打招呼，便表情严肃地盯着远处正有些发呆地坐在地上的扎格问道。
    布兰妮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同样严肃地回答：“还好，依旧喜欢和那个玩具熊说话，只不过这两天貌似比以前话更多了点，也更肆无忌惮了些，好像因为自己的这个嗜好已经被咱们知道了，所以干脆放开了，有的时候即使我就站在他身旁，他也会对着玩具熊说起来。”
    克拉拉露出了嫌弃的表情，她是赛伊希尔家族的大小姐，对于贵族那些千奇百怪的嗜好，她多多少少了解一些，而那其中不乏一些恶心至极的东西，这让她深恶痛绝。
    “他的情绪呢？一直都是这个阴沉忧郁的模样吗？”克拉拉又问。
    “说来奇怪，”布兰妮回过头微微蹙眉，道：“他再也没有表现出刚加入我们时候的那个和我们滔滔不绝的样子，只是喜欢和他那玩具熊说话，对于他那最喜欢的酒的话题，如果我不主动问，他也不会提起。据他自己说，这是因为他被吓坏了。”
    克拉拉继续盯着扎格，此时的扎格似乎完全不知道有人在直勾勾地看着他，他低头打量了一下那仿佛刚从水里捞上来的衣物，重重地叹了口气，表情虽然没有什么变化，但任谁也能看出来他很无奈。
    “这个人……虽说没有任何力量，但却总给我一种如芒在背的感觉……”克拉拉喃喃道。
    布兰妮没有说话，但心里却有些不以为然——什么人可以在克拉拉的面前隐藏实力到如此彻底？就连她自己都有信心看穿一个极力掩藏实力的第七阶强者，虽然可能无法知道对方具体的等阶，但至少可以看出来对方不是一个普通人。
    何况，她已经不下三次暗中对扎格使用探测魔法了，探测魔物的、探测魔力的、探测魔势流动的，各来了一遍，没有一次发现异常。
    但虽说如此，既然克拉拉有这样的想法，她还是会提起十二分小心继续盯着扎格。
    克拉拉又盯着扎格看了一会儿，没有发现什么后，她有些不耐烦地闭了一下眼睛，然后对布兰妮说道：“我可以感觉到距离我们不算不远的地方有大批的人，从我们停下来以后才出现的，始终没有动静，也没有单个的人接近我们，提起精神，这次是为了锻炼那些经验生疏的骑士们，但让他们挂点彩就好，别出人命了。”
    布兰妮在听到克拉拉说不远的地方有人时，立刻便警惕了起来，问：“是食尸鬼军团吗？”
    “很有可能，我想象不到有什么人会在这种天气走在有盗匪出没的地方。”克拉拉淡淡地说。
    布兰妮打量了一下周围的地形，说：“我会尽快做好防御措施的。”
    克拉拉点点头，目光有些闪烁地离开了。
    布兰妮看着她的背影，她知道克拉拉是想要和她谈谈心的，这也是每次克拉拉和凯亚希姆闹别扭的时候会做的事情，但显然现在不是一个谈心的好时机。
    布兰妮看得出来，这里面更重要的是，克拉拉自己没心情和她谈。
    只有心情糟到极点的人，才会连向自己经常吐露心声的人诉苦这样的事情都不愿意做。
    没办法，忙完正事以后再主动和她聊聊吧。
    布兰妮继续和其他将领开始了布置。
    扎格的眼球，却在这时一歪，朝着布兰妮瞥了一眼。
    他的目光还是那么阴冷。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吸美丽少女的血吗？”扎格低声问道。
    “你少和我提这些东西，我对你那些变态的欲望没有任何兴趣！亦或者说，老子对这些东西感到恶心！”欧力没好气地说，他正在闭目养神，这样可以使他快点恢复伤势，也能令他集中精神快一点摆脱律天使魔法的纠缠，但扎格显然打扰到了他。
    扎格却无视了欧力粗鲁的话，继续道：“很简单，因为她们的血里面隐藏着一种体现着生命的完美的味道，这种味道，你只要体会过一次，就再也不能……”
    “老子说了没兴趣！！闭嘴！！”
    “……自拔。”
    欧力拼命忍住怒火，虽然他身在玩具熊中，但并不是他的身体就不在了，愤怒会导致他的伤口愈加疼痛。
    但越是这个时候，他越是可以控制自己的情绪，他的暴脾气可不是什么时候都会失控的。
    “我说……你就不能把这张嘴闭上？就当我和那些人类一样行不行，几天了，除了睡觉的时候……不对，睡觉的时候你他妈也没怎么消停过，怎么，那瓶使你变傻的魔药让你真得变成话痨了？”欧力强忍着怒气问道，他的声音很大，反正这玩具熊有隔离人类感官使他们无法听到甚至感觉到在里面的魔物的声音，他想多大声就多大声。
    扎格笑了一下，把嘴闭上了。
    这里顿时安静了下来，只能听到雨点打在地上的声音，他们坐的位置离狮骑军骑士们有些远，所以听不到他们那边。
    见扎格似乎是消停了，欧力才没好气地准备继续养精蓄锐。
    “你喜欢雨吗？”
    玩具熊里的欧力猛地一睁眼，用他那毛绒绒的胳膊“狠狠”地朝着扎格的胸口锤了过去！
    “噗。”轻柔的声音响起，没人会将这声音和击打联系在一起，更没有人会将他那滑稽可爱的动作和粗鲁联系在一起。
    “嘶……”被打的人没有反应，“施暴”的人却呻吟了一下。
    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欧力的全身都疼得颤抖了起来，半天缓不过来。
    扎格往骑士那边望了一眼，他们都在各忙各的，没有注意到欧力的动作，就算看见了，恐怕也会以为是扎格自己摆弄的……
    “你喜欢雨吗？”他低下头看向欧力，又一次问道。
    欧力感觉自己连发火的力气都没了，他无力地说：“喜欢，喜欢成了吗？！喜欢得不行！喜欢到想吐！喜欢到要死！！”
    扎格顿了顿，看着一旁不断滴落在碎石间的雨滴，问：“为什么？雨，难道不应该是令人忧伤的吗？”
    欧力沉默了一会儿，说：“因为……留在我的记忆里的，只有一场开怀畅快的雨。”
    “哦？是吗？”扎格站起身来，走到雨帘旁，看着距离他不到一指距离的密集雨点，问：“在那场雨中的，是你和你的爱人吗？”
    “别扯了……”欧力笑骂道，扎格似乎也觉得自己的问题很蠢，忍不住笑了笑，他居然将爱情和欧力这个对之不屑一顾的人联系到了一起。
    “雨中的人，不算少，但只有一个人，令我难忘……”欧力慢慢地说。
    ——
    夜空下，欧力巨大的身体伏在满是烂泥的地上，任由雨点滴滴答答地垂到他那没有穿铠甲的骨骼身体，以及他那空洞的眼睛中。
    没有人会觉得骷髅能有表情。
    但如果他们站在这里，看着欧力，他们一定会否认自己的观点。
    欧力巨大的骷髅头透出来的，分明是一股绝望与悲伤。
    而那仿佛永不停止的雨中，好像也隐藏着忧伤的音符，快速地穿梭在雨点之间，带着嘲笑和讥讽朝着欧力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钻去。
    似乎是听到了什么，欧力的头微微动了动，一阵金属碰撞的声音随之响起。
    那是锁链的声音，但，却不见锁链的踪影。
    不远处，有三个身影，正朝着这边缓缓走来。
    中间的一个高，两侧的两个低。
    高的那人，拿着一把黑色的伞，将三人头上的雨遮住的同时，也遮住了他的面庞，只露出了穿着黑色裤子的修长的下半身。
    伞下面的另外两个矮小身影，却都是小孩。
    其中一个，上身穿着贵族的白衫，下身穿着黑色的短裤，都沾满了泥点；他的手和脸上，也满是污垢，黑色的自来卷短发上有着一片一片的泥巴，一对又大又机灵的翠绿色眼睛，还有那挂在嘴边的纯真笑容，使他显得十分活泼阳光，即使是在这倾盆大雨中，也能感受到他的活力。
    另一个，虽然看起来也比较活泼，但相比起前者，却稍微要沉稳一点——黑色燕尾服上的泥点很少，脸和手上更是一点都没有，他同样有着漆黑色的短发和翠绿色的眼睛，嘴角始终带着一点微笑，看起来十分温柔。
    “所以，你就又逃开和伊芙夏尔的约会跑出来和海姆玩了？”那撑着伞的男子埋怨道，其中的温柔却盖过了一切。
    穿着燕尾服的男孩脸红了一下，表情也变得拘谨了许多，吞吐道：“和伊芙夏尔没关系，我只是想出来和海姆玩，把她忘了而已……”
    “骗人！乌列哥哥骗人！”一旁那活泼的小男孩却不满地打断道，“你分明不喜欢和海姆一起玩的~”
    “海姆，怎么可以这样说乌列哥哥呢？他最喜欢的玩伴不就是你了吗？”男子轻声斥道。
    “范德夏特哥哥偏心！总是替乌列哥哥说话！”小男孩撅起嘴来，将头别到了一边，手却依旧抓着男子的裤子没有松开。
    他之所以没有抓着男子的手，是因为男子这边的手在撑着伞，不过，男子另一边的手却是抓着那沉稳一点的男孩的。
    “海姆，生气啦？”沉稳的男孩探出头，对着男子另一边的小男孩关心地问道。
    “哼！”活泼的小男孩看也不看他，依旧噘着嘴。
    “好啦好啦，”男子带着笑意劝了一句，他的声音，听起来一点不亚于乌列，只能用完美形容，只不过，里面带着一点点沙哑。“乌列，下次不许再逃开和伊芙夏尔的约会了，明白了吗？”
    沉稳的小男孩低下头，不好意思地说：“可是……可是伊芙夏尔太……太漂亮了……和她在一起，我会好拘谨的……”
    男子笑了一声，说：“那也是你必须要克服的东西，乌列。”
    男孩一听男子的话，顿时变得有些沮丧，“又是需要克服的东西，为什么我有这么多需要克服的东西，而海姆就没有？”
    另一旁的小男孩目光闪了闪，不禁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容，说：“那肯定是因为我比你优秀罗~”
    “瞎说，咱们两个一样！”沉稳的小男孩不高兴地道。
    “你才瞎说，我就是比你优秀！”
    “好了！”男子略有些生气地打断了两个人的争吵，然后对沉稳的小男孩继续道：“乌列，你听好了，身为一个男人，永远不要去伤害一个爱你的女人，即使你不喜欢她，甚至讨厌她、厌恶她，你都没有任何权利去伤害她，更没有权利去践踏她的爱，明白了吗？”
    沉稳的男孩也像另一个小男孩一样撅起了嘴，说：“我才没有不喜欢伊芙……而且我又没有去伤害她，还说践踏她的爱，我哪儿做过这样的事嘛……”
    “我说的话，记住了吗？”男子没有接他的话，直接问道。
    “……记住了……”乌列低下头小声地说道。
    另一个小男孩偷偷地瞥了一眼乌列，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容，走路的姿势也跟着欢快了起来。
    随着三个人对话的进行，他们逐渐来到了欧力的面前。
    欧力只是在开始的时候瞥了他们一眼，便再也没动过，即使他们已经站在他的脚下。
    “好了，乌列，哥哥说要送你一个礼物，我们到了。”男子说道。
    “诶？礼物？这个大哥哥吗？”沉稳的小男孩抬起头，从伞下探出脑袋好奇地看向欧力。
    欧力只是望了一眼这个可爱的男孩子一眼，便再次将目光垂了下去。
    男子轻声笑笑，说：“你知道暴戾骨灵吗？”
    男孩摇了摇头。
    男子稍微将伞抬起来了点，露出了上身黑色的锦衣和带着浅浅微笑的嘴，“他们是荒陆耐力最高的种族，虽然速度不快，但绝对是最为可靠的坐骑。”
    “坐骑？”男孩又一次奇怪道。
    “对，从今天起，他就是你的坐骑了。”男子温柔地说。
    “那我呢那我呢？范德夏特哥哥，我的呢？”活泼的小男孩兴奋地问道。
    男子将伞重新放平，道：“海姆还小，等你长大一些，哥哥就送你，好吗？”
    活泼的小男孩一听立刻不高兴了，嚷道：“偏心偏心！范德夏特哥哥总是这么偏心！为什么我就没有！我不干！”
    男子无奈地劝了起来，但小男孩却始终没有平复下来。
    沉稳的男孩这时却从伞中走了出来，朝着欧力走近了几步，眼睛里带着好奇，和关心。
    欧力一动不动，宛如死物。
    密集的雨水打在了男孩的脸上，他的目光却始终未曾离开欧力。
    “他……好美……”男孩轻轻地感叹了一句。
    欧力的头抬了起来，看向男孩，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男孩小心而友好地问道。
    欧力没有回答，继续沉默着。
    “我可以……上去吗？”男孩又问道。
    欧力的头略微动了动，然后又伏了下去。
    男孩见欧力没有回答，自己走到了欧力的脚边，然后抓着欧力那骨头的缝隙向上爬去。
    男子注意到了男孩的举动，道：“没错，爬到他的头上，你就能用亡语魔法来驾驭他了，还记得我上次是怎么教你使用亡语魔法的技巧吧？”
    男孩有些费力却很快地朝上爬去，并没有回答。
    男子似乎是怕他分神，也没有说话。
    活泼的小男孩此时也不再吵闹，跟着朝上看去。
    顺流而下的雨水导致欧力的身体极为光滑，但男孩却似乎没有因此受到影响，只是因为自己身子太小，有些吃力。
    男子看着男孩越爬越高，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可就在男孩快要爬到欧力的肩膀时，他停了下来。
    “怎么了乌列？累了？”男子有些担心地问道。
    男孩没有回答他。
    他一只手抓着骨骼的缝隙，一只手似乎在酝酿着什么。
    男子的头微微一动，他感受到了亡语的波动，不禁奇怪男孩要干什么。
    “乌列，你在那个位置施放魔法也行，只不过，你有点太操之过急了，还是爬到他的头上……”
    男子的话语突然停住了。
    男孩的手上出现了一团漆黑色的雾气，随后，他对着欧力的颈部举起了手。
    顿时，这团雾气朝着欧力的颈部散去，将其包裹了起来。
    欧力不明白男孩这是要做什么，他急忙站了起来，他的身躯虽然全是骨骼，但如此巨大的重量和体积立刻令地面震动了起来。
    活泼的小男孩有些害怕，急忙用两只手仅仅抓住了男子的腿。
    男子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上方的男孩。
    男孩的手还是举着，一长串漆黑的气体源源不断地朝着欧力的脖颈飞去。
    他咬着牙，身体也跟着颤抖着，显然，这魔法他施放起来十分勉强。
    随着欧力彻底站立起来，他的身体周围突然显现出来一长串半透明的粗大黑色锁链，这锁链毫无规则地缠绕在他身上，几乎覆盖住了他的全身。
    而在他的脖颈处，这锁链一层绕一层，正中间，还有着什么东西在闪烁着黑色的光芒。
    是一颗水晶。
    此时，男孩释放出的漆黑气体，正将这水晶围在中间。
    “乌列哥哥这是在干嘛？”活泼的小男孩有些畏惧地问道。
    男子还是没有回答，他仅仅是在嘴里低声喃喃道：“不可能的……以他的年龄和实力不可能解开这枷锁的……”
    “啪啦！！”
    男子的话还没说完，一个碎裂的声音却已经响了起来，令男子大吃一惊！
    那水晶碎了！
    根本没用多长时间，就碎了！
    随之而消散的，还有欧力身上那一条锁链。
    欧力显然没有反应过来，他缓缓地抬起自己的双手，久久地望着，仿佛已静止。
    男子却低声颤抖着道：“怎么会……父皇施放的魔法，居然被乌列解开了……难道……难道他是……”
    男孩这个时候却两只手仅仅抓着缝隙，喘着粗气，虽然这魔法很快就结束了，但他依旧费了不小的力气。
    “怎……怎么样……你还……还好吗？”男孩断断续续地对着欧力笑着道。
    欧力先是愣了愣，然后才转过头，看向自己肩膀一侧的男孩。
    他在笑，他的身体早已湿透，不断落下的雨水几乎让他睁不开眼睛，但他在笑。
    这种开怀，是为什么？
    他为什么会如此地开心？
    他解开了我的锁链，为何反而比我还要开心？
    难道，他是在为我而开心？
    “你……为什么不站到我的肩膀上施放魔法？”欧力问道。
    男孩摇着头，认真地说道：“没有人会站在朋友的肩膀上。”
    “朋……友？”欧力呆滞地道。
    “没错，朋友。朋友应该并肩站在一起，并肩奔跑在一起，不是吗？”男孩再次笑了出来。
    太美了……这种笑容，实在是太美了……
    即使因为这雨，使他的笑容变得很狼狈，甚至有些滑稽。
    但，没有人会说这雨阻碍了他笑容的美丽。
    这雨，反而衬托了那笑容。
    “和我并肩，你愿意吗？”男孩真诚地看着欧力，伸出了一只手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