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言书金传歌万小邑》第127章 千年大脑

    ——人生到我这个地步,早就不该对死亡有所畏惧了。
    ——实际上,生命能量如潮汐一般滚滚逝去的体验,早已不陌生了。
    我自认为自己能够坦然以对了。可现在,我却常常无日无夜,感到恐惧……是的,我知道这不正常……可是我还是恐惧:
    我担心自己不能把这个故事讲完了。
    不是我不愿意。
    实际上,我太渴望能完完整整地把故事讲给一个人听了。
    在没遇见你的许多年里,我一直无数次描绘着你的形象。
    一开始,我们是面对面的。你不厌其烦,每一夜都如约平安里口的咖啡店里,在固定的位置上等我。我绵长的故事,就裹在热烘烘的咖啡香里。
    那一年,我和现在比起来,还很年轻,看上去还像一个小姑娘。心里保存着不少天真和固执,也就还没放弃等待这么一个你。那一年你没有出现,就像以后的许多年里没有出现一样。
    我便也终究没把故事讲给别人听。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我不是不想开口,可还没鼓足勇气,便开始患得患失。我担心如果不是像你这样耐心的人,我便根本没有机会把这个故事完整地讲述出来。我便珍藏着自己的故事,放弃了要表白自己的冲动,像任何一个出生于1986年的中国青年一样,默默地活着。我告诉自己,你其实和别人没有什么不同。
    于是我便参照着人们常常以为的幸福生活方式努力活着。
    活着,活着,终于渐渐变成一个出生于1986年的中年人,又变成一个出生于1986年的老年人,直到最后,在2204年的晚春死去。
    这世界上绝大多数人只拥有一生的记忆。我毕竟和他们并不一样:
    至少,到现在为止,我既是金传歌,又是万小邑。或者说,至少,到现在为止,你知道我一共活过两次:一次二十四年,一次,一百二十八年。
    可你知道的,这样与众不同的生命体验,并不能称之为造物主的眷顾。
    第一是因为,我是个十分敏感的人。因此总是错误地加倍痛苦,稀释幸福;第二如此密集的信息,早就在它入侵大脑的那一刹那开始,就破坏着“我”的大脑。
    金传歌的身体并不好,我早已经一再强调过。
    她的鼻腔有过一次莫名其妙的出血。身边的人都吓坏了。她还那么天真,以为是因为卫公子要娶珍珠,自己太伤心的缘故。
    伤心会流鼻血吗?她简直就是个傻瓜!
    那是从金碧交辉时就开始的自然作用,在一次次的巧合之下,把千万分之一的小概率事件,变成了一件无可更改的事实。她和万小邑的头颅,因为某种未知的相似性,成为天然的信息接收和储备器,共享了彼此所有的人生记忆——
    对1986年生的人来说,这听起来未免太像一个不负责任的科学幻想?
    也许吧。
    所以,当二〇一六年的夏日,也就是那个我不断把自己的故事和想象中的你和咖啡苦拙的味道混在一起的时候,我还很认真地想过,到底要怎么样,才能把这个故事讲给你听。当然,还要让你相信,这是真的。
    我知道对于当时的人来说,有些东西理解起来并不是很难。毕竟那一年,电子显示屏已经可以任意弯曲,可穿戴的智能产品已经渐渐进入市场,甚至于最不可思议的裸眼全息技术也已经成为手机制造商的设想……那个无比燥热的夏天里,人们的眼睛正一如往常,被自我的前进的力量一次次点亮。
    可我还是会担心你把我说得事情,当成虚构和杜撰;虽然,那个心中不断被塑造而日渐丰满的你,在我的形象设计中,必然拥有包容所有的心胸和超越庸常的视野。但,考虑到时空的局限曾经、正在和将要给予我的巨大影响,我还是不觉得乐观。因此我一边等待着你,一边排好了许多话来说服你。
    比如,我以和缓但是坚定的语气请问你,“到底什么是科学,什么是幻想呢?在你所听到的一切,远远超越人类的知识、想象的时候,你真的分得清楚,什么是神话什么是科学吗?”
    那时候,我常常坐在咖啡厅里,想象着你被我说服的样子。总以为,当终于有一天,我们能相遇的时候,让你认同,和相信本身是我要解决的最重要的事情。嗯,现在我不得不说,这想法本身,实际上正是2056年的时空带给我最大的局限。
    啊,说得太远了。我一开始是想说,就是在这样一种偶然但真实存在的自然作用之下,我的大脑虽然复制了遥远时空外的信息数据,也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在这样强大力量的冲击之下,她并不如看上去的那般安然无恙。
    她擦干净了鼻血,感觉到失眠、惊悸、头痛、意识模糊。好好地睡了一觉。她以为自己没事了。她不知道自己颅内出血的情况很严重。哦,对了,这也是1671年的时空带给她的最大的局限。
    然而这并不是我最终想说的。
    还记得这种自然作用之所以能起到作用的关键的因素是什么吗?是金传歌在1671年,万小邑在2011年,几乎同一个时刻,同一个的位置,受到的影响。、它们包括:地球的温度、湿度、重力、压强、光照、磁场、电流、自转、公转,日球和月球的引潮力,各种难以测量的宇宙射线,以及科学家业已命名的和未曾发现的各种宇宙能量。
    我想说,这其中的每一种能量,从一开始现在,都从未被人类准确感知和理解过因此,身处于2671年,即使地球上最顶尖的科学家,恐怕都不能解释清楚下面这个问题:那个科学的烛照来临之前,被蒙昧世界称之为“神灵”的宇宙能量,是如何汇集在一起,从而爆发出这样一种空前绝后的爆发力的。
    我不是在告诉你我为什么会是今天的我。我只是在用一个尽可能严谨的态度来告诉你,我之所以是我的一种可能会有的可能。
    至少,是我能理解并接受“可能会有的可能”。
    我想说,很多很多时候,这种“可能会有的可能”的猜测,已经几乎是我“如此这样”的人生中唯一的安慰……不,我最终想说的不是这个。
    我想说的是,正是基于以上加倍的可能,小邑的身体,和金传歌一样弱不禁风、朝不保夕。我想说的是,对于这一点,她本人早就心知肚明……我想说的是,从2011年开始,直至今天,她绝大多数的生命时光,为了这具日渐萎顿的身体,早就做尽了她力所能及的努力。
    包括每天严格吃药,几十年里从不间断,包括像调配化学试剂一样安排一日三餐,包括进行合理而适量的运动,包括每天无论如何动手都要写一点日记——这些文字资料就是她用来讲故事的最初的蓝本。有一段时间她的脑子坏掉了,积尘的本子又很多,因为后来一只眼睛也坏掉了,整理它们的时候,她也不能够使用电脑。
    这就变成了一件异常辛苦的事。
    我想说的是,这也就是为什么这个故事,有时候语言风格会不一致的原因,有时候听起来有些混乱的原因。我想说的是,这也就是她为什么会竭尽全力,在想象世界囚禁了一个你的原因:医生说,积极地调动所有的感官记忆参与想象创造,是一个有效地锻炼大脑的方式。
    我想说,她一直相信医生,相信科学,并且一直以此来对待命运给她的神奇。所以,你后来迟迟不出现的时候,她就渐渐地把你的形象换掉了。
    那时候的你,充斥了她从二十五岁到三十岁脑力空间的你,长得既有点像吴应熊,又有点像王一鸣。你的左下衣口袋总是神秘地鼓起来——我到现在其实都不能理解,这个并不美观的口袋,到底只是她凭空的想象,还是谁留给她的挥之不去的记忆……
    总之吧,在那个遥远得不能再遥远的年代,你是个体能无限的年轻人。
    然而有一天,她忽然想到,既然是体能无限的年青人,他又怎么会会每天按时现身咖啡馆,听自己冗长的故事呢?
    于是,这个幻想便破碎了。事实上,2016年她在这个小咖啡馆儿里举办过一个叫做“每个人都特别有意思”的聊天活动。时间固定在每周一的下午。很多人都在她的邀请下,讲述人生里的许多传奇。她听了那么多,也记下来了那么多,但就是因为这种担心,她始终没有讲过自己的故事。
    尽管她越听,越觉得,这个才是最棒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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