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和之前设想的并不一致,这屋子里面并没有什么卫朴。
王爷在屋子里转了转。
我从背后看去,他的身影格外高大,也格外孤独。
我又看了他一眼。很难推测经历了碧漪亭中的风波之后,猝然面临这空空无人的值班房,老人家会想些什么。
我把目光移到桌子前,那上面还放着一本摊开的史记。一眼过去,恰好断断续续看见一段:秦王政立二十六年,……,号为始皇帝。始皇帝五十一年而崩,子胡亥立,是为二世皇帝。三年,诸侯并起叛秦,赵高杀二世,立子婴。子婴立月余,诸侯诛之,遂灭秦……”
这是太史公的《秦本纪》。也是王爷指定给各位爷的必读书目。
所以,它放在卫朴的桌上自然是合情合理。毫不该使人意外的。
但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劈面入眼的这一段,还是让我觉得触目惊心。想了想,一惊:王爷为什么要让大家读《秦本纪》呢?王爷的意思是什么?是说,从东北到云南的一路,吴家像秦部族一样辛苦?还是说……,我不敢想了,只是下意识地又把一对眼睛放在王爷身上细看。
王爷却也注意到了桌上的书,也拿起来,默默到椅子上坐了,看了许久。并不说话。
过了会儿,才把书放了,把身子一歪,靠在椅子后的软垫子上,微微闭上眼睛。
当当当……屋子里的自鸣钟突然响了。
一个小洋人“突”地从钟匣子里跳了出来,毫无眼力劲儿地弹奏了一支曲子,然后进去了。
王爷被小人儿一吓,动了动身子,咳嗽了声,又把身子摆正了。过了会子,忽然开口说,“你看看我这侄儿,气呼呼地就走了。到走都没问一句我的伤怎么样了,真是可恶。”
咦?他说的竟然还是麟公子的事情!
我有点发蒙:怎么会这样呢?今儿卫公子该着要值夜班,进来了人不在,他居然不生气,还跟个没事人似的,尽闲聊些别的。想了半天,理不出个什么头绪,只好叹一声“上意难测”,不再想了。
虽然如此,却不由得加了倍的小心谨慎。半天之后,说道:“王爷不要生气……吧,麟公子不问,是他因为知道,您这只是皮肉伤,过两天就好了呢。”
王爷笑了,很有可能是气的,“谁说的?他问了也就罢了,不问,可就不只是皮肉伤,而是内伤啦。”
停了一停,他略略起动了身子,剑眉起立,缓缓说了句,“那什么,趁着没人,我索性就问你一句吧。”我越发呆了,咕哝道,”王爷,您要问什么?”王爷也咳嗽一声,“我要问你,你看我手里这几个年轻人,要是他们都来要你,你想跟谁呢?”
他们都来“要”我?这几个字简直像烙铁一样烫人!
我一阵惶恐,不知道王爷为什么突然扔出这样一个热辣辣的问题。但却也不由自主顺着王爷的话想下去了。“真的让我选,我的心里哪还能有别人?自然是卫公子了。”我不由自主地对自己说。可“卫公子”这三个字刚从心里冒出来,我便又想到了眼下他身上的麻烦事了。
今天,该他值班哪,他却居然敢不在。
虽然现在还至于看见王爷动怒,但谁知道老人家心里到底怎么想呢?要知道,这万卷楼终究是个机要之地。在此当值既是莫大的荣耀,可是无比的信任。“卫公子啊卫公子,你怎么就不在呢?”我默念了一句,心道,平时看上去这么稳重的公子,今儿是怎么了呢?
一阵焦虑泛上心头,因此更是木鱼一样呆站着,等王爷来敲。
王爷瞅了瞅我脸色,咳嗽了一声,想必是料定我也说不出什么来了吧。停停道:“罢了,你只看看,这几个人里有没有一个成器的呢?”
天哪,这问题,可又要怎么回答呢?我转了转眼珠,并没有过脑子,张口就尽情阿谀起来:“有道是将门无犬子。王爷这些后辈,哪一个不是顶天立地的人才呀。”
王爷冷笑一声,斥道:“呵,你这丫头,刚才说我不忠不孝的劲头哪儿去了?”
“我……”
摄于王爷的“淫威”,那些准备好的话一下子被吓回去了。
王爷道,“你看看你,只管说些套话、假话、恶心话儿。要听这些,哪个大臣说的不比你动听?我又何必问你?”我退后一步,被逼无奈,顿时口不择言喊了出来。
“冤枉啊,”我说,“况且我一天之内,不能骂您两次啊。”
说完,摆出一副坦然赴死的神情。
“哈哈哈哈……”没想到王爷居然笑不可止,那椅子上的软垫子都被这巨大的笑声震歪了。
好半天过去之后,才见他狠狠点着头,说道,“骂吧骂吧,这会儿怎么也过了子时,算是第二天啦。况且就算是没过,也不妨的。”
说完,又补充了一句,“有的人一辈子都不许骂我一次,有的人,就是一天骂两次也是可以的。”
说着,一颗硕大的头颅逼到我眼前。
“别的人咱们今儿就不提了。就说麟儿。麟公子。你看他,何如?”
哎呀,王爷怎么这样,刚才他不是还一口绝了公子的念想吗?
怎么这会儿反过来又要问我呢?我简直无法直视他的眼睛了。整个人也如同猫面前团团转的小老鼠一般,没个躲处。我挣扎了一会,终于忍受不住这煎熬,噗通跪了下来。
“王爷,您就别为难我了好不好?”
接着一咬牙,说道,“娶了我的人一定命不好,没人会娶我的。您快别拿我取笑了。”
“哎,起来说话。小小年纪,干嘛这样说呢?”王爷可能是没预料到我会如此反应,也有点发蒙。
我看着他拼命地点头,想都没想,就一口气说了下去。“反正我就是这么觉得的。我呀,天生就该是个姑子的命,该在楼上给爷和小王爷抄一辈子经书。您别问我了,行不行?”
……
……
……
说这话的时候,我真是料不到,这一句口不择言的话,竟然一语成谶,预言了我日后的遭际。
说到这里,所有的感情只能交付一声深深的叹息。
如果时光可以任意回转,如果今天还能改写从前……
如果,如果……如果以上”如果“都成立,我一定不会说出这样的话,而是情愿让自己的故事落入大团圆式的俗套。我不想当什么尼姑,也不想抄什么经书,我想夫荣子贵,儿女满堂。我想要幸福的生活,我想要我和小王爷能在一起,今天,明天,每一天……
对不起,对不起,我感觉有一根特别尖锐而残忍的东西一下子穿透了往事和我,让我不能思想,不能继续叙述下去了。
对不起,对不起,请允许我今天就讲到这里,自己暂时平静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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