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言书金传歌万小邑》第31章 为君别唱

    正在沉思，忽听王爷命令，“你再想想！”
    “什么？”
    “他的名字。”
    我狠狠想了一会，竟然真从记忆的土堆里挖出了一个字来。
    “冒！”我说，“想起来了，他姓冒！”
    “姓冒？”
    他是想起什么了吗？他真的会认识他吗？他认识他的时候，他在做什么？他呢？这都什么时候的事？顶的星光仿佛窸窸窣窣，落下许多故事的尘埃在我肩膀上。“
    故事”是个很暧昧，也很久远的词。但一个坐在你面前的当事人，又足够让它在一瞬间从腐朽的古墓堆中站起，白骨更生，青春倒流。
    前朝前朝，如一朵浮萍，飘在时间之河的上游，宛在水中央，又道阻且长。水的尽头，是一个白皙少年。他身背箭囊，策马飞驰于长风萧萧的关外，取箭，抬手，射中敌军首领的头颅……
    “丫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几十年后的他打断了我的想象。
    一阵隔世的怔忪袭向我的心头，“好……什么故事？”
    亭子外，凉意蒙蒙，不曾预料，这落起雪来。这儿已经是彩云之南啦，怎么还会有这么冷的冬天呢？王爷扭身看了看外头，“好多年没见过下雪啦。上次看下雪，还是在……”
    他忽然停住不说了。过了会子，才低声道，“东北那边，时常是会下雪的。”又问，“你去过关外吗？”关外可不是好地方，又冷又荒凉。除了发配的犯人，我想没人会愿意去那样的地方吧。我摇了摇头，“只是听说过。”
    “嘿，我家就在那儿。”王爷说。我点点头，“我知道啊。”心想，那儿多冷啊。
    “哦？你这丫头，还知道什么？”
    我沉默，抬手又给他斟了一杯酒。
    他喝干，“你也不必为难。如实的说吧。”
    “又不是好话，何必要听呢?”我说。
    “我无数血债都欠下了，还怕什么闲言碎语？今天偏就要听听。”
    他可能是喝醉了。
    ……
    时钟倒转三十年，公元一六四四年，三月。
    北京城里发生了一件举国震惊的大事。
    崇祯皇帝在煤山，也就是后来的景山公园，自杀殉国。
    情况很复杂，局势很混乱。
    明朝政权之于整座帝国，正如同一木之于大厦。农民军吵吵嚷嚷拥入城里之后，这根艰难支撑的独木被一下子逼倒。
    不仅如此，游荡在关外的满族人得知明朝覆亡，也开始打起入主中原的主意。中原大地因此人声鼎沸，四海大乱。
    史称甲申之变。
    崇祯皇帝身处巨变的激流中，不堪重负，自杀离世。留下一摊纷争给活着的人。
    当时的活人中，唯一还能起点作用的。是关外的几万士兵。
    他们还在维护着国家最后的防线。
    他们的统帅，就是当时号称延陵将军的吴三桂。
    企图问鼎中原的两股势力，开始进行判断。
    判断的过程是艰难的，但结论是简单的。就只有一句话，“得吴三桂者，得天下”。
    这也确实是不争的事实。在后来的一短时间里，人们确实也因为他所承受的巨大压力，给过他公允的评价，并且纷纷表示，理解他的艰难。
    是到最后，他们才厌恶起来的。
    你不一定要死守关东。迎回皇子、重振江山是一条路。投奔闯王，建功新朝，也是一条路。你无论怎么做，都还不是一条好汉。可你为什么偏偏两条路都不选，为了一个女人，让清兵玷污了中华河山呢？
    于是他们便再也不肯原谅吴三桂了。
    我被他逼急了，道，“说你是古今第一不忠不孝、不臣不子之人哪”。
    说完屏声静气，不敢抬头。王爷笑了笑，“我不生你的气。把头抬起来吧。再这样，小心脖子断了。”又说，“听说，几年前，《圆圆曲》在苏州流行的时候，人人都会唱。真有这样的事情吗？”我说，“说苏州人都会唱，大概是假的。说歌女都会唱，可能是真的。”
    王爷将酒杯一撇，道：“那你唱，我听。”
    我有点将信将疑。王爷今天这是……怎么了？
    于是只好唱一遍：
    鼎湖当日弃人间，破敌收京下玉关，
    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
    红颜流落非吾恋，逆贼天亡自荒宴。
    电扫黄巾定黑山，哭罢君亲再相见。
    相见初经田窦家，侯门歌舞出如花。
    许将戚里箜篌伎，等取将军油壁车。
    家本姑苏浣花里，圆圆小字娇罗绮。
    梦向夫差苑里游，宫娥拥入君王起。
    前身合是采莲人，门前一片横塘水。
    横塘双桨去如飞，何处豪家强载归。
    此际岂知非薄命，此时唯有泪沾衣。
    薰天意气连宫掖，明眸皓齿无人惜。
    夺归永巷闭良家，教就新声倾坐客。
    坐客飞觞红日暮，一曲哀弦向谁诉？
    白晳通侯最少年，拣取花枝屡回顾。
    早携娇鸟出樊笼，待得银河几时渡？
    恨杀军书抵死催，苦留后约将人误。
    相约恩深相见难，一朝蚁贼满长安。
    可怜思妇楼头柳，认作天边粉絮看。
    遍索绿珠围内第，强呼绛树出雕阑。
    若非壮士全师胜，争得蛾眉匹马还？
    蛾眉马上传呼进，云鬟不整惊魂定。
    蜡炬迎来在战场，啼妆满面残红印。
    专征萧鼓向秦川，金牛道上车千乘。
    斜谷云深起画楼，散关月落开妆镜。
    传来消息满江乡，乌桕红经十度霜。
    教曲伎师怜尚在，浣纱女伴忆同行。
    旧巢共是衔泥燕，飞上枝头变凤凰。
    长向尊前悲老大，有人夫婿擅侯王。
    当时只受声名累，贵戚名豪竞延致。
    一斛明珠万斛愁，关山漂泊腰肢细。
    错怨狂风飏落花，无边春色来天地。
    尝闻倾国与倾城，翻使周郎受重名。
    妻子岂应关大计，英雄无奈是多情。
    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红妆照汗青。
    君不见——馆娃初起鸳鸯宿，越女如花看不足。
    香径尘生乌自啼，屧廊人去苔空绿。
    换羽移宫万里愁，珠歌翠舞古梁州。
    为君别唱吴宫曲，汉水东南日夜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