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走后,我悄悄回了房间,对着穿衣镜,把明月珠簪到头上。想起那日酒席上爷们讨论发髻的事,心道:“难道卫公子当时就留心,才送礼物给我的么?”
正在对着镜子中脸颊发烫的自己发怔,忽听窗外扑棱一声。
原来正是刚才那只红冠蓝鹦鹉。眼见它飞离乔木,一点一点,渐渐变成一粒,没入在无尽的云海,我心里越发乱如飞雪了。
第二日,一整天读朝夕送来的书,到《三世藏书》那一篇。“余因叹古今藏书之富,无过隋、唐。隋嘉则殿分三品。殿垂锦幔,绕刻飞仙。帝幸书室,践暗机,则飞仙收幔而上,橱扉自启;帝出,闭如初。唐之书计二十万八千卷。我明中秘书,不可胜计,即《永乐大典》一书,亦堆积数库焉。”正在心驰神往,劈头听见一句,“姐姐怎么就闷头做起状元了?”
原来不觉一日已过,珍珠已经进门了。“外面日头那么好,许大娘子正坐在院子里绣鞋。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你倒好一个人在这冷地闷着,看什么书嘛!”我反驳道:“人读书的时候可不闷呢。”珍珠撇嘴道,“孤零零一个人,怎么不闷?”
这世上好多让人事,都要有伴才有乐趣。比如游山玩水,比如下棋饮酒。只有读书这事,一个人就有乐趣。三年前的事情、十年前的事情,乃至几百年前的事,都清清楚楚地在上面写着呢。看着,读着,也就跟眼见一般,这就是识字的好处。所以一点也不寂寞。我把这话告诉珍珠,她听了,果然入神,“好倒是好。我对几百年前的事儿却不感兴趣。倒是几百年后的事儿,没事儿的时候,总会想想。这些事书上可写得有么?”我想自小以来,只听说往日之史,没想过还该有未来之书,可眼见珍珠看着我,信口编道,“有!”
珍珠一听,眼里放出光来,道:“什么书?”
我绞尽脑汁,想来想去,正在山穷水尽之际,突然灵光一闪,笑道:“这本书说起来,你倒是极熟。就是吴先生的《西游记》。”
珍珠一听,笑起来:“我不信。那里面有什么过去未来!”我道:“怎么没有?你忘了里头有个叫立帝货的宝贝,上知五百年,中知五百年,下知五百年,共知一千五百年过去未来之事么?”
她便信以为真,想了一想,又嚷起来,“不对!不对!那立帝货不是真的,是孙猴子变的。不能算数。”
我便只好硬了头皮又想,道:“虽如此,可这西游的故事里,受了佛家的影响甚多。那经书里面,自然是有未来的。这可是有的。”
珍珠呆了一呆,“哦?那什么经上有未来的事?”
这下我便真的不能招架了,道:“这个我却不知道了,但一定是有。”珍珠听了,喃喃道:“也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样子的?”竟不知道是说给我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脸上隐隐泛出些光芒。
我便感慨起来:要是我是个“立帝货”,该有多好。那样我就能把知道的都告诉她。她也就愿意相信,读书是件有好处的事了。感慨还未完,外面大娘子叫我们下楼。原是郭爷派了人,来为醉酒的事赔礼。派来的也是个大娘子,很是沉稳,竟像是多年就认识我们一般,“在昆明过得惯不惯”,“在楼上缺什么不缺”,等等问了一通。说了一会子话,回头叫两个小丫头上前,奉上六十颗走盘珠,说是“郭爷的一点心意,给姑娘们玩儿的”。
已是收了好几天的礼了,如今见又有人来送大礼,我有些忐忑,心事重重地谢了。郭家大娘走时把身后的两个小丫头留给了我和珍珠使唤,说也是郭老爷的意思。还说,“以后每日就有人送吃穿用度的东西,若缺什么,若要上哪儿,只管告诉我们便是。”弄得连许大娘子也奇怪了,不知道怎么一个个爷怎么会跟上贡似的,接连不断地送东西。
这样第四天,第五天,也就过去了。每一天都平淡无奇。
到了第六天,珍珠又一早出去排戏。许大娘子收拾过各处,就又坐在院子里绣鞋。我便也开了窗子,坐下来,用了不多时,竟把朝夕给我的书看完了。忽地就记起马公公吩咐的“抄经书”的事情。许大娘子道:“姑娘说的很是。如今已来了好几天了,既然马公公许咱们不去外头,能去绿娘那儿帮忙也很好。”
绿娘子是个观音似的大娘子,慈眉善目,柔声细语。听说是马公公属意来帮忙抄经书,便让我写几个字看看。我想她是个念佛的人,心念一动。写了“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几个字。绿娘子看了,眉目俱笑,夸赞我的字“俊朗有神”。“福金许下愿心,着我抄一千部《金刚经》。又为着给小王爷求平安,另抄《心经》一千部。到了今儿,《金刚经》已完成了九百九十部了。如今你来了,那很好。可就多了一个帮手了。”
虽如此说,却也并没让我就真的就抄经。而先给了些大家写的经书字帖,让我回去揣摩。好些竟是我之前并不曾见过的,便拿了好些回去练。一天里就靠着抄抄写写,这样又过了好些时候。抄“如来者,无所从来,亦无所去,故名如来”。抄“三千大千世界碎为微尘”。抄“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下笔之时,心里如遭春雨,如遭霹雳,仿佛有所悟,又不知道自己悟到了什么。
若有所思中,第七天也就这么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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