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般凄惨的地步,许大娘子反抬头看看朗朗青天,笑了一下。“真是太巧了。那时候也正是十二月,和他们回来的时候一样。”
和现在也一样啊。我的心一抖,去看十二月的昆明城。远处天蓝云淡,万物历历而分明;楼下山远水近,嘉木葱茏。琉璃瓦蓝,鸱吻春安,朱门前的一树海棠明丽娇艳,仿佛从来都是这样的雍容富贵,气定神闲,没有过谁的哭号和劫难。
许娘走到栏杆边,低头也望了望盛开的海棠花。“只是没想到,我终究却没死成。十二年前十二月十五,我们几个哭着,还给福金做了最后的一餐饭。王福金却未曾吃,依原样,让传膳公公又捧了回来,说赏了我们了。饭回来时,早已凉透了气。我们可却不敢抗旨,和着泪,把自己亲手做的饭菜都吃了。吃完,胃里又冰又冷,硬得像石头一样。
“人人心里,又比肚里更凉。大家都猜王皇后已自行了断了,就有几个人也要绑了绳子给自己套上,说要随驾而去。我见他们当众寻死觅活的,反倒看不过去,就和几个人把他们劝下了,一起等宫里的消息。”
大娘轻笑了一下,“这几个人现在可都活得好好的。听说,有一个还是张福金身边的红人呢。当时,他们要真是死了,可真是可惜了。”
“一直到下午,那公公才又来了,说福金并没死,而是要随皇上向南去。派他来问大家,是要跟着走,还是领了银子,自己保命。
“我想着自己的时候到了,因此悄悄避了众人,一个人蹭到院外的古井边上。找了块石头,束在腰里。正要往下跳,看见一个传膳公公进来。原来这井边有一个好大缠藤树,树心却是空的。这公公年曾在树洞里藏了包银子。如今要走了,趁着没人,恰巧过来取银子。这才把我救了下来。真死过一回的人,是不想死的。我们便说好一齐往外逃。两个人背了包袱,悄悄出了膳房……不过,并没逃出去。那时候,圣上、太后和福金虽然已经不在皇宫,庆阳王却还是在的。
“一开始,他说愿意死守昆明,与城存亡。他实在不是坏人,做事也是好心,那时是担心城里人心大乱以后,人们会践踏宫闱,抢夺财物。就锁了皇宫的大门,开了一扇角门,让愿意逃命的,就从小门出去。
“谁知道门窄人多,宫人又慌张。几百人在门边挤成了一团蚂蚁,你踩我,我踩你。唯恐出不去。谁也不知道,形式瞬息万变,还没出去呢,庆阳王早投了降。平西王爷也已经不费一兵,破了昆明城。宫人都不知道外头门外就是满街的大兵,正到处抢夺呢。
“你想,带着金银细软刚出了宫,遇见饿虎一样的兵,会是什么结果?本来挤着要出去的,拼命后退。后面的人不知实情,怨恨前面的人太慢,只管向前挤。踏死的简直都不知道有多少人。
“我和那个公公赶到宫门边时,大家正乱着。我们就又逃回了御膳房,把门牢牢锁死了。两个人守着门缝,听着外头的动静。下午,看见夏婆婆经过,开了门,和她说了外头情况。她也就不走了,进了我们的院子。到了晚上,又有几个姊妹进来。后来,便见不着人了。我们几个躲在院子里,靠了御膳房存的粮食,在院子里过了年,夏婆婆的头发,就是在这时候,全白了的。
“后来,好歹熬到正月初三。这才看见一个公公捧了一个招子,一路嚷着,说昆明已大定,让各宫各院的人,不要慌张。大家于是一起挤到门边。那公公就又说,新来的云南王要把皇宫收了,做自己的府邸。宫人若要走时,就到某处去领银子,情愿留下的,就到某处领新宫服。”
大娘说到这里,停住了不说话。
我的心里静静地出现一个阳光里的小院。小门吱呀一声,出来几个憔悴的惨白宫女。其中一个,穿一件葱绿葱绿的长衣,下摆依旧摇曳着一枝翠竹,迟迟疑疑,向我走来,慢慢慢慢,和眼前的许大娘子的合二为一。
这么想着,心里就有些说不出的沉重,嘴里也有些发苦,“要是我到了这般田地,会怎么样呢?”心里想着,不觉竟说出来了。
许大娘子把我看看,叹道:“如今江山已大定,王爷统领西南,这是天下服气的事。你哪里会有这样的苦吃?”停了停,想起故事原没有讲完,于是道:“我们虽认识那公公,可心中毕竟还是半信半疑。谁知道就真有人安顿我们。问是走是留。也有人说要走,那官人就真发了银子,让他走了。我想,毕竟服侍别人惯了,外头世道正乱,如今既然王爷肯收留,留下也是一条活路,就留下来当差了。过了好些日子,才知道自己命大。那天挤在宫门的一团人,被踩死的,被抢了钱,被一刀砍了的,觉得没了活路,投河死了的。都有。反倒是我们这些躲起来的,因王爷下令,把那些作奸的都狠狠罚了,又派了人日夜守着皇宫,竟然安然无恙,就很庆幸。那时候,真就觉得王爷是个好人。
“又过了些日子,听说永历圣上已经跑得远了。心里就知道,大明真的是完了,再也没了。皇上和福金也再不会回来了。也就更加死心塌地在府里干活了。觉得没什么不好的,挣得银子倒是还多些。可,刚过了两年,王爷又带了人一路打到缅甸,把皇上和皇后抓回来。一点情面都不留。我就又觉着自己错了,他不是个好人。毕竟,他也是朱家的臣子,怎么好为了讨好新主子,做出这样无情的事。
“王爷虽然把皇上和福金关起来,却派了人每天照料他们。知道有宫人偷偷去见他们,也并不怪罪,还亲去问皇上的安。听人说,有一天半夜的时候,他时一个人去见的皇上,出来时,已经哭得走不动,是人扶着出来的。我就又觉得,他应该是个好人。
“谁知道,又过了不几天,他又敲锣打鼓,押了皇上、太后、皇后和太子,当着全城人的面,把他们都杀了!过了不久,他就因为这个,被新皇帝封了平西王。”说到这里,许大娘子扭头看看我,“所以,事到如今,我也不能回答你的问题,不知道他是好,是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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