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初雪平宗》第477章 归路踏明月(二)

    平衍自己也闻见了伤处传来的腐臭味道,突然不好意思起来,一边挣扎着想把中单重新穿上,一边有些狼狈地解释:“本来不是什么要紧的伤也就没有留意,怕是这几天赶路,身上的汗沤得。没关系,眼看就回龙城了,我回去找军医好好收拾,你别管了。”
    “别动!”她捉住他的手,不让他退缩:“有酒吗?我来处置。”
    晗辛确实给柔然人治过许多伤,许多都比这个要惨烈不忍卒读得多,她起初发呆只是没想到那人带着这样的伤势居然还能谈笑自若。最初的惊诧过去之后,她已经迅速动手。先是从附近的河里打来清水为他清洗伤口,然后浇上黍米酒,眼看着他被蛰得浑身直哆嗦,却始终不肯发出一声来,心中更加佩服。
    等酒干的同时,晗辛准备好针线,开始施展她最厉害的手艺。
    当年在凤都时,晗辛刺绣功夫就冠绝后宫,即使针工局那些首屈一指的绣工也对她的这一手功夫赞叹不绝。只是没想到到了北方后,这门手艺却用在了给人缝合皮肉伤。
    正忙着,平衍的亲随也已经追赶了上来,见晗辛正忙着疗伤便没有惊动。他们到底心中还是有所戒备,环绕在晗辛身后,警惕地观察她的一举一动,只要她有一丁点不轨的企图,只怕就会立即葬身于此地了。
    被七八双火辣辣的目光盯着,晗辛只觉后背渐渐湿透,汗水透过单衣向外渗,却又被厚重的粗布衣衫阻隔,一股股热气顺着后脖颈子往上冒,熏蒸得她面孔有些发烫。
    而手下这具身体更是有些烫手。晗辛知道平衍定然是在发烧。伤口变成这样,发烧是迟早的。好在她医治得及时,否则一旦伤口彻底溃烂,只怕再要治好就得费一番大周折了。
    平衍本来咬着牙忍受着她在自己身上飞针走线。忽然听见身后渐渐冒出些议论声来。那几个亲随忍不住凑到身旁观察晗辛的缝合,不禁啧啧赞叹:“这么小的针,这么细的线,乐川王得多挨多少针啊。不过针脚也细密,只怕以后留不下什么疤痕了。”
    终于缝完,晗辛打好结,凑过去用牙将线头咬断。她的气息喷在平衍的肩上,立见一片栗皮向四周蔓延开来。她以往给人治伤,对方经常会有这样的反应,她早已经见怪不怪了。倒是平衍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一时间心头纷杂,竟连她重新用干净的布巾为他包扎好都没有察觉到。
    一场疗伤下来,平衍已经是满头大汗。他强忍疼痛,已经耗费了太多体力,重新面对晗辛得时候就有些接不上气力,面对她关切的目光,什么也没说,只是做了个手势,命令大家出发。
    经过这样一场耽误,赶到龙城的时候已经比宵禁时间晚了半个时辰。城门早已经关上,城外没赶上进城的人就都就近随便搭个窝棚栖身。
    这种事情不需要平衍吩咐,手下人已经动手搭好了帐篷,甚至还为晗辛单独搭出一个不大的小棚子,选在一处梧桐树下,与别人的帐篷并不相接,距离却不远,方便就近关照。
    晗辛从柔然一路东来,极少有机会在这么舒适的帐篷中休息,这对她来说已经是额外的奢侈,以至于她竟然无法安眠,躺在毡毯上辗转反侧,终于还是起身出去。
    外面月色正好,蛙声成片,蝉鸣悠长。梧桐树的叶子被风微微摆动着,将透过枝叶洒下来的月色都牵扯得颤抖起来。
    晗辛就是在树荫下看见了独坐的平衍。
    她走过去,还没到近前便已经被对方察觉。平衍并没有回头,只是拍拍身边的树干:“过来坐。”待她坐下了又问:“怎么不睡?”
    晗辛却问:“你是乐川王,怎么还进不了城?”
    平衍蓦地转头盯住她看,半晌才淡然问道:“你怎么会知道我的身份?”
    “我见过你。”她早就料到了他的反应,决定继续刺激他,“在柔然可汗的继位大典上。你当时作为北朝的使者出席。晚上欢宴宰羊时,我还给你送上了羊头。”
    平衍自然记得柔然人的习俗。当时出席大典的各国使节有二三十位,他身为郡王,在一群可汗,单于中显得不那么惹眼。依照柔然人的习俗,庆典当夜主人要宰杀七头羊,将羊头献给最重要的七位客人。平衍并没有想到自己也会有一个羊头,当时有些措手不及,只顾着应付羊头,却完全没有留意过给他送来羊头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但越是这样的巧合就越是可疑。平衍不敢大意,小心应付:“是么?这么巧?你还记得那日我穿什么样的衣服吗?”
    “当然记得。”晗辛冷静地应对:“你穿了靛色窄袖袍,头戴驼皮浑驮,腰系七宝蹀躞带,腰间还悬着一柄银丝缠柄的短刀。”
    平衍不由自主向腰间摸去,晗辛已经先他一步道:“你今日配的是丁零人的弯刀,那柄短刀并不在身边。我不是看见它才这么说的。”
    被拆穿了心思,平衍有些不好意思,脸色在月色下有种琥珀的光芒。
    为了缓解尴尬,平衍只得将主动抢回来,于是问道:“你都知道我的身份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她笑起来:“还以为你根本不在乎呢,没想到你终究还是问了。”她一边说着,牵过他的手,在他掌心写下自己的名字:“我叫晗辛。不是含辛茹苦的那两个字,我的晗字里带日,给我起名字的那人说这个字是雪后初晴的早晨,是一切黑暗过去后会迎来的明亮的那一刻。”
    “天将明。”他低声说。
    “什么?”晗辛却没有听清,只得追问。
    “晗字,天将明的意思。”不知为什么,他又想起了她说起身世时一闪而过凄楚的神情,脱口道:“辛却是艰辛的辛,一切得来不易,但天终究会明。给你起名字的人一定知道你是个坚强而勇敢的女子。”
    晗辛一时没有吭声,只是在深密浓重的夜色中,在这个月光被筛得只剩下碎片的角落里,静静地看着他的侧影,细细品味着心头蓦然泛上来的一丝隐秘的喜悦。
    之后两人再也没说什么,又枯坐了一会儿,便各自回帐篷里,好歹合眼休息了片刻。待到天色大亮,城门打开,平衍将晗辛送到白鹭坊她所指的亲戚家门外,临别时到底还是留给她一枚玉牌:“你既然知道我是谁了,如果有什么难处可以来找我。你为我疗伤,算我欠你的恩情。”
    晗辛老实不客气地接过去,低声道:“我尽量不去麻烦你。”说完怕他误会,又赶紧补充到:“可是要有了麻烦,我一定去找你。”
    平衍微笑点头:“好,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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