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初雪平宗》第410章 断肠明日霜天晓(一)

    眼见着三月初三上祀节又要到了,晗辛连赶着三四日,为崔璨府中七八个已经及笄未嫁的少女赶制了香囊,里面塞上菖蒲艾草茱萸和丁香根,配在身上异香缭绕,除秽辟邪。府中少女都是雒都左近人家的女儿,按照雒都的习俗,三月三这一日要去雒河畔踏青祓禊。
    崔璨做官清正,俸禄不多,家中下人多数是皇帝所赐,又宫中度支用度。如今见她们要出门也不好无所表示,便每人赏赠五百钱,由她们去买花粉胭脂。
    这笔钱已是雒都京畿一带农户三个月的口粮钱,婢女们自然万分感激,谢了又谢,想到侧院中深居简出的晗辛娘子,便不免要唤她同去。
    晗辛放开手臂将自己硕大的肚子给少女们看,笑道:“我这个样子只怕哪里都别去的好。”
    少女们骇笑起来,只得谢过了晗辛,彼此相携离去。
    晗辛在门前怅立了许久,直到妙龄女子嬉笑之声去得远了,才惊觉双腿酸痛,只得扶着墙回房间坐下。
    她临盆日近,行动益发不便,晚上睡觉翻身不易,总要人帮忙才成。每天双脚都肿得高高隆起,按下去一个坑,良久才能恢复。外面春光这样好,她却不能出门,心中自是十分惆怅。
    崔璨似是料到了她的遗憾,特意带了春幡,纸鸢,春韭,黄酒,甚至几条刚刚抽枝的柳条来看望她。一进门见她在窗边发呆,便笑道:“我猜你大概正闷得慌,来同你解闷。”
    他平日政务繁忙,晗辛已经有五六日不曾见到面,一见十分惊喜,连忙要起身招呼。崔璨将她按住笑道:“你别动,还是让我来。”
    晗辛笑道:“你一介世家子弟,哪里会做这些粗活。”
    “有什么难的?”崔璨将矮桌搬到庭院花下,翻出一张波斯花毡铺好,又将枕头,隐囊,凭几摆放好,这才搀扶着晗辛出来在矮桌边坐下,然后将自己带来的春韭黄酒摆上桌,看了看,仍旧不满意,对晗辛道:“你稍候片刻。”说罢转身跑了出去。
    晗辛不知他还有什么样的把戏,好奇心大起,伸头张望。
    不一时崔璨回来,却是左手拎着一尾鲈鱼,右手握着一把姜蒜,身后还有个小奴子,捧着醋酱亦步亦趋。
    “你这里有刀没有?”崔璨将鱼放在一旁木桶中洗着,一边问晗辛。
    “有。”她挣扎着要起身,又被崔璨拦住:“你这样的身子就别动了,让笺奴去!”
    小奴子听见主人吩咐,放下手中东西,两三步走进屋中,左右张望,问道:“刀在哪儿呢?”
    晗辛无奈,只得指点了方位,让他找出一柄尖长的剖刀来,问道:“怎么,崔相今日想吃鲈鱼脍了?”
    崔璨卷起衣袖,接过剖刀说:“阳春天气,自然要吃的。你看我连春韭都准备好了,怎么能不吃鲈鱼脍呢?”
    晗辛见他手中执刀吃了一惊:“莫非崔相要亲自动手?”
    那条鱼像是知道死期将近,一被捞出水就拼命挣扎,鱼尾摆得如同风中梧桐,水溅了人一脸。崔璨一时不妨,险些令它逃脱,连忙抛了刀双手抓稳。一场虚惊之后,不免难堪,抬头冲晗辛不好意思地一笑:“差点儿让笑话了。”
    他说完将鱼在地上摔晕,重新用清水洗尽,放在一旁的砧板上,拿起剖刀仔细刮去鱼鳞,破开鱼腹掏出肚肠。
    晗辛见他手法熟练,惊讶地瞪大眼,“人家都说君子远庖厨。崔相你这样的君子居然还会杀生?”
    一片红晕从崔璨面上掠过,他居然有些羞涩,低声笑了笑,也不抬头,专心手上的活计,说:“我们崔家由家母掌门,逢年过节都是她主持一家人的宴席。崔氏家风,主母例必要做一道菜祭奠祖先,鲈鱼脍就是家母最擅长的。我跟在她身边这么多年,早就看会了。”
    “看会了?”晗辛忍着笑抓住重点问,手里也不闲着,将姜蒜春韭剥干净,放入臼中一点点捣成泥。
    “是,看会了。”崔璨用刀尖将鱼鳃剜出来,松了口气,这才抬起头来冲晗辛咧嘴笑了笑:“以前从来没有机会亲自动手,今日难得,就在你面前献丑了。”
    春日阳光正好,他被溅了满面的水珠,在阳光的映照下一滴滴闪闪发亮,倒像是水晶般剔透澄澈。晗辛怔怔看着他的笑容,一阵风来,杏花被吹得四处飘扬,落英缤纷,落了崔璨一身。晗辛突觉心酸,惶然垂目避开他的目光,专心捣姜蒜。
    她片刻间的神色并没有逃过崔璨的目光。眼见着她目中光彩瞬间黯淡,他怔了怔,一时间也有些沮丧,只是低头专心收拾那条鱼。
    鲈鱼脍是要将鲈鱼剔骨剥皮,鱼肉切成丝,蘸葱蒜韭捣成的酱,与黄酒同吃。其中关键,便是将鱼肉去骨切丝。这门手艺却不是光看就能学会的,崔璨一边回忆小时候看过的经过,一边努力摆弄着那条鱼,不一会儿便忙处了一头汗。
    晗辛看了半天忍不住,说:“还是我来吧……”
    崔璨却不肯投降,摇头道:“不用,我能行。你是个女人,怎么能让你摆弄这些东西?”
    晗辛的满怀心事听见这话也不由得微微震动了一下。“其实……你不该对我这样好。”
    崔璨看了她一眼,若无其事地继续努力,总算是将鱼骨剔了下来,这才松了口气道:“是我愿意的,与人无尤。”
    “我在想,也许生下孩子后就离开雒都。”
    手中的剖刀突然一斜,刀尖刺进了指尖。崔璨疼得一哆嗦,自然而然地扔掉刀,指尖已经涌出了一团血珠。
    晗辛吃了一惊:“哎呀,怎么搞得……”她说着要去捉崔璨的手,却被他用没受伤的手一把扣住手腕。
    “你说要离开?”
    晗辛急了:“还问这些做什么,你等着,我屋里有治伤药。”
    崔璨却不松手,只是命令笺奴:“你去找。”
    晗辛无法脱身,也确实没有笺奴行动迅速,只得扬声指点他。一边又对崔璨道:“你赶紧用水冲冲,我来给你舀水……”
    崔璨仍旧在纠缠:“你说你要去哪里?”
    “我……”晗辛本来要挣扎,一回头却见崔璨已经红了眼,直愣愣追着她问。她心头微痛,也就忍不下心来置之不理,只能低声道:“你让我先给你弄水洗手,洗了我就告诉你。”
    崔璨之前一时急痛,这时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默默地收回手自己起身去舀了水浇淋在受伤的手上。笺奴取出伤药,晗辛要帮他包扎,却被他躲开,仍旧交由笺奴去做。
    晗辛低声道:“我打算生产后回柔然去。”
    崔璨的手包扎好后,从地上捡起刀子,在水里涮了涮,仍旧去收拾鲈鱼。只是如今一只手受伤,再也没办法顺利施为,晗辛看着不忍,终于过去从他手中接过刀,在砧板前跽坐,麻利熟练地将鱼肉片开切丝。
    雪白的鱼肉被切成发丝一样细,晶莹剔透,温软如玉。崔璨震惊地看着,见晗辛抬头,登时窘得两耳通红,连忙别开脸去:“原来我是在鲁班门前弄大斧呢。”
    晗辛手下不停,轻声解释道:“我是渔家的女儿呀,从小父兄外出打渔,我跟阿娘准备一家人的饭食,也是做惯了的。”她将手中的刀放下,抬起头来凝视崔璨的双眸,目光沉静而坚定:“崔相,你是高门世族的子弟,我是出身卑贱的渔家女,后来进宫也是服侍人的奴婢,虽蒙主人青睐委以重任,却终究没能帮上什么忙。而且我如今已是残败之身,既侍奉过陛下,又嫁过秦王,马上要产下别的男人的孩子,这样的我家世卑贱身世糟污,如何配得上崔相你的一片赤诚之心?”
    “你既然知道我是一片赤诚心,就不该拿什么出身家世前情旧怨来玷污它。”崔璨终于生气了,脸涨得通红,汗水自额角滑落,也顾不得手指上钻心的疼,紧紧攥住拳头:“我并不在乎这些,你明明知道的。”
    晗辛低下头:“你越是这样,我就越觉得配不上你。”
    “不,你配得上!”崔璨脱口反驳,随即又摇头道:“不,不对,是我配不上你。”他不让晗辛说话,飞快地说:“我出身清河崔氏,家中婶母嫂子也都尽出于范卢王谢之类的高门。家中也曾为我求聘世家女,若是没有遇见你,我会像我的兄长叔伯祖辈一样与高门就联姻,生下的子女也或娶或聘于那几个世家名门。然而天意弄人,我却遇到了你。”
    晗辛的手微微一颤,有些慌乱地拿过之前捣了一半的臼,握住石仵一下一下地捣葱蒜泥。那声音伴着崔璨的话声一点一点地沁入心头。
    “晗辛,自认识你后,我常想,你这样一个见多识广,遇事冷静,对人一片赤诚,宛如这繁花一样鲜妍明媚的女子,我能给你什么呢?我对着你常常自惭形秽,不知如何才能配得上你,才能在你眼中不显得愚顽而粗鄙。后来我终于想明白了,我没有办法抹去你眼中的悲伤,没有办法让你在梦中不哭泣,也没有办法让你待我如秦王,但是我能给你一个家,给你肚子里孩子一个父亲,让你安安稳稳,踏踏实实地生活,不需要担心,不需要浪迹,可以春看落花秋赏红叶,安心教养孩子。这些我都能给你。”
    晗辛觉得手中石仵仿佛有千斤重,她竟然有些无力举起。两地水珠打在手背上,她有些讶异,抬头去看,却见天空澄碧,万里无云,并没有雨水。
    那么就应该是泪水了。晗辛愕然抹了一把,果然面上湿冷。她有些诧异,不明白自己究竟为什么哭。这些日子以来,她从不觉得苦,也从不后悔,虽然午夜梦回总是时时看到那双冰冷决绝的眼睛,却也明白一切并不是他们自己可以决定的。所以也就没有什么可伤心的。
    可是为什么会哭?
    晗辛不解,崔璨也不懂。只是看着她的眼泪,突觉心情灰败,“晗辛,我答应你,如果有朝一日你能回到他身边去,我绝不强留。可是我……希望你不要走。让我照顾你。”
    “我……”晗辛抬起头来,有些迫切地想要解释,自己并不是嫌弃这里,也不是不愿意见到他,只是她心中总有些不安,怕自己会给他带来麻烦。
    她想说:“我是个不吉祥的人”,不料还没开口,却见出门去河边的一个婢子一头汗地跑进来,见了崔璨慌忙行礼,随后转向晗辛道:“刚才在出城的路上遇见一个粟特人的商队,为首的萨宝拦住我问是不是崔相府上的人,认不认识一个叫晗辛的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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