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初雪平宗》第393章 孤负平生弄泉手(一)

    本来已经过了宫门下匙的时间,但平宗因为终究与平衍是不欢而散,总不好再强留他在宫中过夜,便写了张手谕命内侍飞快追上平衍,送他出宫。
    平衍知道这是平宗始终不愿意因为叶初雪的事情与他决裂的表示,心中也略有动摇。毕竟两人二十多年的兄弟情分,为了一个女人而破裂终究可惜。
    平衍的马车在秦王府门口停下来,守望在门前的奴仆们迎上来,将他扶到早已备好的步辇上坐下,再稳稳抬起送入府中。平衍抬头看着中天一轮金黄色的月亮,继续之前的思绪。
    何况他其实并不讨厌那个女人,相反,对于她的所作所为还带着某些钦佩。毕竟不是谁都能在那样的处境下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将敌国搅得天翻地覆,改朝换代的。如果那个“敌国”是其他任何一个国家,“敌人”是其他任何一个人的话,他都可能会与她成为朋友。然而不幸的是,偏偏他们天生就注定了只能以敌手相见。
    平衍叹了口气,知道一切都是自己无端感怀,却无法抑制从心底深处向上蔓延出来的酸涩。如果他们不是敌人,那么很多事情就都不一样了。也许当此刻他深宵回家的时候,会有人在房中等着他。
    平衍打断自己的胡思乱想,吩咐下人将他直接送入寝宫。今夜劳神太过,他没有力气再去那堆公文堆里打滚了。
    不料到了门外却看见晕黄的灯光从窗上映了出来。平衍一怔,一片毫无道理的席卷从后脊背席卷上来,他的眼睛蓦地一亮。
    恰巧里面的人也听见了外面的动静迎了出来,门开处屋内的灯光如水般泻满庭院,那个南方女子站在灯光的中央,眉目样貌反倒隐入阴影中看不真切。然而就在这一瞬间,平衍只觉仿佛被什么击中了心脏,令他蓦地一震,几乎上不来气。
    这是他梦寐以求的场面,曾经无限憧憬,也无比地接近过那样的梦。他在朝堂上辅佐他的君王,而她在家中等着他的归来。如果这能过上这样的日子,也许一切都不再重要了。大丈夫一生所求,也无非是壮怀得展,柔情有托。
    平衍一时间只觉得鼻头发酸,却连吩咐仆人放下步辇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反倒是那个女子主动来到他的身旁,笑道:“殿下可算是回来了,我在这儿等了你好久呢。”
    是这声音挽救了平衍。
    她们虽然总是在某几个瞬间会让人产生相似的错觉,可一旦开了口就绝不会再弄错。晗辛婉约轻盈,乐姌明媚张扬,只听声音平衍就能清晰分辨。
    乐姌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说:“殿下,回神,回神来!”
    平衍果然被她唤得一惊,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怔住,抬眼撞进她带着打趣意味的眼眸中,登时羞恼袭上心头,没好气地将她在自己面前晃动的手打掉,问:“你怎么在这里?”
    “哎哟,这还用问吗?”乐姌眼瞧着下人将他送进寝殿,便也跟了上去,见他被人搀扶着从步辇挪至榻边,便挥手遣走旁人,又对赶来伺候的阿屿笑道:“不劳小郎君费心了,这里有我就好。”
    阿屿本已经睡着,听见动静匆忙起身,此时脑袋里还是一团浆糊,又知道乐姌常在平衍房中进出,见秦王并没有出声,便只得行礼告退,并且体贴地从外面为他们将门关上。
    平衍连看都不愿意看乐姌一眼,却知道只靠冷脸赶不走她。若说这女人与叶初雪最像的一点,只怕就是越挫越痛,不达目的不罢休的韧劲儿。
    果然乐姌走到他身边来,笑吟吟地替他脱去外袍和脚上的革履,又要去解他腰间的蹀躞带。平衍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沉声问:“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哎……疼呢!”乐姌身上的骨头天生就是软的,被他一捏就势就瘫靠在了他的腿上,含嗔地斜瞟他一眼,满腹委屈地说:“殿下真是一点儿也不懂得怜香惜玉,难怪晗辛那么好脾气的人都被你给气走了。”
    她这样全无道理可讲,如同鱼胶一般碰上就甩不脱的做派令平衍简直束手无策。他冷冷地放开手,板着脸道:“你要不然就好好说话,要不然就滚出去!”
    乐姌露出冷笑来:“是谁不好好说话了?谁动手动脚的?难道是我钳制住了殿下不成?”
    平衍被她数落得面色一热,忍住厌烦道:“若不说就走吧。”
    “好了好了,不过玩笑几句你就如此凶狠……”乐姌不满地将他的蹀躞带抽出来搭在一旁的朱漆木架上,又去脱他身上的半身袍,一边低声地问:“你见到她了?”
    平衍竟然立即就明白了“她”是谁,心下愈发诧异起来:“你等到半夜,就是为了问这句话?没错,我见到她了。”
    乐姌哦了一声,一时没有说话,也不知低头思量着什么,起身无意识地走了两步,突然又问:“她……她……”
    “她很好。”平衍索性不等她问,直接说:“她为陛下产下男婴,如今陛下正不顾一切想要立她为皇后。”
    “男婴……”乐姌一阵失神,神色突然黯淡了下来。平衍猜到她想起了谁,心头一软,便由着她拽住自己的衣袖,一时间没有推拒。
    “那么……”她好一会儿才想起来问:“他们母子平安?小皇子的模样你看见了么?什么模样?长得可好?”
    “婴儿长得不都一个样么?”平衍被她追问得有些狼狈。他当时一心都放在对叶初雪的防备上,哪里顾得上去观察婴儿,就连阿戊的名字也是平宗问起来他临时想的,当时只是想着平宗若不满意就会驳斥掉,谁想到平宗竟然也不以为意,就那样准了。“那孩子……”眼见乐姌的渴切地瞧着自己,平衍脸上渐渐绷不住了,只得继续说下去:“那孩子取名叫平艾。”
    “平艾……”乐姌少有的认真重复着他说过的话,咀嚼那两个字,一种无名的酸楚和欣慰涌了上来,“她都做了娘了。”她微笑起来,思绪回到了遥远的过去:“当年我初见她时,不过是个野小子一样的小姑娘,刚刚随先帝入宫,比男孩子还皮,整日不是爬树就是捞鱼,一眼看不住就溜出去玩去了。”
    这是平衍第一次听到关于她们以前的事情,心中对那一段过往充满了好奇和敬畏,问道:“你们那时候多大?”
    乐姌要想一下才能理清楚:“我最年长,八岁,她七岁……”她说到这里仿佛才终于省起自己面对的是什么人,于是促狭地冲平衍一笑,道:“还有晗辛,也是七岁。我跟晗辛是最早到紫薇宫的,我比她早!我最大,公主喜欢跟着我玩,我去哪儿她就跟到哪里。她学着我的样子打扮,也学着我的样子与人调笑……”她说到这里突然收住话头,强行将自己从过往的回忆中抽离出来。
    平衍却从她的神色中发现了些别的东西,一时间震惊不已,瞪着她喃喃道:“我以为你恨她。”
    “我当然恨她!”乐姌突然发起怒来,双目圆睁,瞪着他就像他才是自己的仇人一般:“我为她做了那么多事,她却将我扔在一边不再理睬。我不过是要为自己寻个出路,她却将我从紫薇宫扫地出门。她是个无比霸道的人,这世上如果有任何人不按照她的心意去行事,便会被她毫不留情地铲除。”乐姌说到这里,突然看着平衍冷笑。
    “你笑什么?”他心烦意乱,想要从她所编织的这种令人窒息的气氛中抽身而出:“已经这么晚了,你该走了。”
    “你就不怕吗?”她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却将他的心绪烦躁看在眼中:“你就不怕吗?”
    “我有什么可怕的。”他冷笑地反问。
    乐姌仔细打量他的面孔,目光如炬,甚至比灯光还要明亮,几乎就在瞬间洞彻了他的心思:“你怕她迷惑了你那个圣明勇武的陛下?”
    平衍蓦然变色,瞪着她一言不发,眼中露出狠厉之色。
    乐姌却毫不畏惧,反倒像是蝇虫闻到了血腥一样,双眸发亮,全然不复之前怅然怀念的神色,笑道:“你刚才说陛下要立她为后,而你刚才回来却全无喜色,是不是因为立后之事与陛下起了争执?”
    平衍皱起了眉毛。她这幅模样令他无法不想起当初晗辛与叶初雪里外沟通,两相呼应,在龙城兴风作浪的默契来。乐姌和晗辛一样,都是那个人的故人。“你想做什么?”他冷笑:“若是受了她的指示想在我身上想法子让我同意立她为后,那你就想错了。”
    “你才想错了呢。”乐姌一句话就将他的疑虑打消:“她做皇后对我有什么好处?我为什么要帮她?”
    平衍倒是一愣:“你不想帮她?”
    乐姌冷笑:“我跟她的仇这辈子也解不开,她做了皇后我就危险了。”
    平衍愈加迷惑:“可是你刚才明明还……”
    “还在感慨旧日之情?”乐姌替他说出疑惑,“你太不懂女人了。我们昔日是好姐妹,今日是仇敌,这不是理所当然么?中间经过了那么多事,当初越是亲密无间,如今就越是不能相容。你放心,就算我跟她换一个位置,她也会无所不用其极地阻止我向上爬的。”她说到仇恨,双眸熠熠生辉,在这样一个中宵寒夜中,整个人都散发出令人不可逼视的光芒来。
    她说:“对付她,我比你有办法的多,你可得好好向我请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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