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初雪平宗》第375章 却叹蔷薇几度花(一)

    龙城下了入秋后的第一场雨。在旁人来看,因了这场雨,才总算消了一夏的酷热,总算凉爽舒适了下来。但对于平衍来说,却是煎熬的季节重新来到。别人尚要睡前开窗听取蛙声一片的时候,他卧室的火壁已经开始燃烧。秋末时节,他身上的锦裘已经脱不下来了。
    夜里临睡前又找来乐姌,见她有些心神不定,问道:“在担心什么?”
    “我担心什么你还不知道么?”乐姌冷笑。这屋里实在太热,她也无所顾忌,索性将身上夹衣脱了,只穿着一件单衣,仍旧一头的汗水,“南方这个时候还热着呢,这里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的,你还老要叫我到这里来。”
    平衍并不为她的态度所恼,淡淡地说:“我可以去找你。”
    “你可千万别!”乐姌连忙摆手,一下子从他的榻边站起来,像是躲避瘟疫一样退了好几步,离得老远:“你动一动得惊动多少人。不到天明只怕全龙城的人都知道你夜里宿在我的房里了。”她冷哼了一声,满面不平之色:“我才不担这个虚名。”
    平衍轻轻一笑,问道:“为什么?嫌我是个残废?”
    “你嘛……”乐姌上下打量他:“残是残了,废倒未必。如今晋王不在,这龙城不全靠你在主持大局?你要是敢趁着他没回来,自己登基做皇帝,我倒是不介意担这个虚名。可劝了你多少次,你硬是不肯听。”乐姌焦躁地用手扇着风,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口吻:“你怎么就一点儿野心都没有呢?”
    平衍淡漠地看着她,甚至懒得回答一句,只是指着榻边说:“你别乱跑,坐过来,到这边来说话。”
    乐姌固执地站在原地与他对峙。平衍也不强求,自己脱了披在身上的锦裘,躺下,眼睛却大睁着,望着帐顶忍冬花的花纹,轻声问道:“你上回说她是渔夫家的女儿?”
    “是!出身低贱!”乐姌嘴上不肯饶人,像是存了心要激怒他一般。
    平衍侧过头看着她冷笑:“你又比她好多少?”
    “好多了。”乐姌语气中满是自矜:“家父是匠作监主簿,后来晋为将作大匠,封任都侯,岂是她一个满身鱼腥味儿的野丫头可比?”
    “你为南朝皇帝生下独子,自己成为太后,你父亲居然也就只是封侯而已?”平衍笑了笑,“看来永德公主不怎么买你的面子啊。”
    “你!”乐姌最恨人家说起她被永德压制的事,此时盯着平衍,见他嘴角挂出淡淡的笑容,却又无可奈何,只得恨恨地哼了一声,放缓语气,“你不过是嫌我说了她的坏话。”
    平衍并不否认,“明白就好。”
    乐姌终于走到他的床榻旁,在床沿上坐下,借着灯光打量他的面孔。眼前这个全龙城最举足轻重的人看上去不过是个身体虚弱的年轻人,枯瘦的面孔,黯黄的脸色,在宽大的床榻上显得尤其瘦弱。也不知怎么,她心底深处一块柔软的地方就被这瘦弱给打动了,虽然明知那只是个假象,明知道这人虚弱的外表下有一颗对人对己都强悍冷硬的心,还是没有能忍住叹了口气:“晗辛这人一向没什么原则。你对她好,她便对你好;你若对她不假辞色,她一定更加冷硬地回报。她这人,太过倔强固执,不懂得融通妥协。”
    平衍在她开口说话的时候,就闭上了眼睛,随着她的述说,回忆着以前的点点滴滴,禁不住微笑起来:“是这样,她就是这么个人。”
    乐姌没好气:“既然都知道,还要跟她决裂到这个地步。既然决裂了,还要每天拽着我来说她以前的事情,就没见过你这么拖泥带水的男人。”她想了想,觉得还不够尽兴:“不对,连上女人,也没几个比你更不干脆的了。”
    平衍默默听着她的数落,并不回嘴,反倒希望乐姌的话能够再恶些,再毒些,希望她的话能像有毒的鞭子一样,一下下抽得他遍体鳞伤,再不能复原,从此溃烂发脓,终至消融在夜色里才好。
    仿佛只有那样,才能将积聚在胸口的那团蚀骨的苦水释放出去,才能从无尽的长夜中解脱出来。
    乐姌看见了他唇边那一丝微笑,没来由地浑身一寒,于是起身将刚才脱掉的夹衣披上:“你这人太奇怪了。不去珍惜已经在眼前有了的,非要等到失去了才又在这里回味遥想,活该你一辈子就这么孤苦下去算了。”
    她说完走到门口,犹豫着要不要拉开门走出去,又担心没有平衍的许可擅自离开,这人不定会用什么样的法子整治自己。
    突然急促的敲门声响起来,有人在外面低声急促地说:“殿下,有急事要禀报!”
    乐姌一惊,扭头朝平衍看去,见他也已经撑着身体坐了起来,便说:“你把衣裳披好我再开门,不然凉风进来你又会要生要死地病上一轮。谁耐烦在你床前做孝子。”
    平衍压根不理睬她的刻薄话,但到底还是穿好了衣服,看着她点了点头。
    乐姌这才打开房门,说道:“殿下已经歇下了,怎么还来打扰?”
    外面传话的是厍狄聪。自当日晗辛随着崔璨离开龙城后,他就仍旧被调回来在王府中卫戍。他是在瓜棚外见过乐姌的,此时见她从秦王房中出来,不禁一愣,登时联想到了晗辛的模样,心头不禁一寒。
    乐姌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没好气地说:“别乱想,我是来给你们秦王讲故事的。”
    平衍问道:“出什么事儿了?”
    厍狄聪连忙走到平衍床榻边:“晋王回来了!”
    平衍怔了怔,突然撑着床栏要起身:“他在什么地方,我去见他!”
    “晋王刚才进了城,已经吩咐不得惊扰旁人,他亲自来王府见殿下。”
    平衍高声唤道:“阿屿,阿屿,快来给我更衣!”又对厍狄聪道:“快,通知管家,准备迎驾。”
    厍狄聪答应了一声就向外走,与乐姌擦肩的时候,恍惚听见她冷笑了一声。他心头诧异,不禁多看了乐姌一眼,到底不能多做停留,只得匆匆离去。
    阿屿迟迟没有来,平衍等不及,自己伸手去够搭在一旁红衫木架子上的长袍,眼看着始终差着一点儿怎么也触不到,自己倒是一不小心失去平衡,几乎跌下床去。幸好乐姌还没有走,奔过来扶住他,又为他将衣衫取来。
    平衍略有些狼狈,低声道:“多谢。”
    “你该谢我的事情多的是,却捡了最无关紧要的。”乐姌知道这人别扭,衣服递过去后,便后退一步,袖手在旁边看着他,说道:“你该再想想我跟你说的话,现在还来得及。”
    “你跟我说的话?”平衍有些诧异,“你跟我说过什么值得多想一遍的话么?”
    乐姌气得瞪他一眼:“好啊,不值得多想,你问我那么多晗辛以前的事情也就是听听笑话吗?”
    “你现在提的也不是晗辛那些事儿吧。”平衍自己穿好衣服,仍不见阿屿,略显得焦躁,提高声音又叫道:“阿屿,阿屿!”
    突然听见外面平宗的声音响起:“你别叫他了,我让他给我去找点儿吃的,他听不见你喊他。”
    平衍变色,挣扎着要下地。乐姌连忙过去扶起他,低声道:“你这样子又不能下拜,不如呆在床上。”
    平衍压下怒气要推开她:“你让开。”
    “我让开可以,”乐姌在他耳边轻笑:“别忘了我说的话,这皇位你也是可以争取一下的。”
    平衍紧紧抿住嘴不吭声。平宗已经推门进来。
    自从平宗率部征伐金都草原到现在,他们兄弟俩已经有将近九个月没见过面,这中间沧海桑田,时局几度翻覆,两个人也都各自经历了生死之劫,切肤之痛,如今在这寒露之夜蓦然重逢,都不禁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恍惚感。
    “阿……阿兄……”平衍唯一的一条腿垂在床边,愣怔地看着平宗,低低唤了一声,见他向自己走来,突然有点慌张,一把推开搀扶着自己的乐姌,伸出手去:“阿兄,你终于回来了。”
    乐姌被他推到一旁,倒是也不着恼,微微一笑,垂首绕过平宗向门外走去。不料还没到门边,忽然听平宗说:“南朝太后,纡尊降贵地服侍你,阿沃,你的架子好大。”
    无论如何乐姌都想不到平宗从进门到现在连一眼都没朝自己瞧过,却能一口拆穿自己的身份,不由惊得回头望去,却见平宗立在平衍的面前,压根不在乎屋中还有旁人。
    平宗看着平衍微微皱眉:“你怎么瘦成了这样?”
    平衍放在腿面上的手渐渐攥成了拳。他似乎想要避开平宗的目光,低着头一直不肯回视,只是低声道:“阿兄终于肯回来了么?我为你守这龙城没守住,害你在外面流落吃了许多苦,如今总算能将龙城还给你了,你却不肯回来看一眼吗?”
    平宗长叹一声:“阿沃,你老实告诉我,叶初雪是不是你让人给绑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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