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初雪平宗》第333章 功名相避如飞鸟(一)

    新月之夜,滚滚麦浪之中,一行人悄然掩过千里沃野。他们人衔枚,马裹蹄,动作整齐划一,安静迅速,就像是一层暗色的水浪随着风吹麦浪,渐渐漫过田野。
    龙城方面早有预防,派遣军队在田头驻扎看守麦子。双方都知道,谁得了麦子,谁就拿下五成胜算。
    焉赉白天已经派人查看过,龙城派出的是贺兰军,这让他感到有些棘手。晋王和叶娘子制定的策略,是遇玉门军硬战,遇禁军佯战,遇贺兰军尽量避战。本来贺兰军是贺兰部的私兵,不会参与进朝廷防务,但也不知道是谁竟然算到了贺布部也许要与贺兰部修好,居然调贺兰部守麦地,这就令焉赉颇为头疼了。
    焉赉自然不是会被这样的小伎俩就能阻挡住的人。只是不能尽兴厮杀一场却也是个遗憾。
    他调整方略,每日派出斥候查探麦熟的情况,拟定要收麦子的区域,细化成小片,具体到每个十人队所负责的区域,再另派十人相随掩护,只留下田头贺兰军附近十亩不去侵扰,其余的麦子都会趁夜神不知鬼不觉地偷偷收割。
    有了晋王允诺今后兑换成粮食的牛皮片做抵押,京畿农户都十分愿意将麦子让给贺布军去收,甚至还有人家派出壮年劳力随军队一起收割,只是为了表达渴盼晋王回来的心愿。
    焉赉也是到了这个时候才知道,晋王在民间竟有如许声望。
    “那是自然。”听他惊讶地问,自有老农满口赞誉地历数晋王在时的德政。以往晋王用事,命宗室和丁零八部将京畿一带的农田吐出来不许私吞,分发给无地流民令其开垦,每五年减一次税,并且指定五家为邻,五邻为里,五里为党,设置邻长,里长,党长,负责征发徭役征收税赋,直属龙城尹,豪强贵族也不得干涉。
    因为这一德政而受惠的农户遍布京畿,因此听说是晋王的军队要收麦子,几乎人人欣然相让,毫无推碍。
    有了农户的帮助,在贺兰军的眼皮子底下收麦子也不是那么难的事了。
    几千人同时行动,一切都在悄无声息地进行。就连贺兰军用来警戒的狗也都被农户以母狗相诱,顾不得田中的异动了。
    没有了金黄色麦穗的遮挡,被割断的麦秆光秃秃地立在那里,被月光照得银白一片。
    焉赉站在高地上,眼见着银白的区域越扩越大,挥了一下手,等候在他身后的一千人便悄然跟上去,手脚麻利地将割下来的麦子绑好手手相传地送到后方装车运走。
    一切进行的人不知鬼不觉,焉赉不自觉地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照这样的进度,再过三天,就能完成全部收割了。
    就在这时,突然一声尖锐的呼哨从东边冒了出来。焉赉一惊,一跃上马,冲到山坡最高处查看。
    只见月光下一片闪着银光的铠甲正迅速向麦地袭来。
    他早有准备,发出一声呼哨,登时之前还在为收麦的人掩护的十人队纷纷上马,抽刀张箭,严阵以待。
    来的是玉门军。
    严望起初只是不放心,不顾夜里已经关了城门,还是带人出城巡查。
    玉门军多是汉人,许多人虽然出身军户,却也都是屯垦戍边出来的,于农事显然要比贺兰军熟悉得多,不到近前就听见了那种刻意被压抑到最低的奇怪声响。以及趁着月色,可以看见大片被剃秃了的麦田。严望登时警觉起来,发出警告之声带领部署飞奔过来查看。
    不料还未到近前,却突然平地里冒出一队骑手,正刀光霍霍地向他们迎来。
    之前玉门军与贺布军遭遇过几次,两相硬拼,玉门军从未尝过胜绩,玉门军将士对贺布军已经颇为胆寒,又是这样猝不及防地相遇,登时队形就散乱了起来。有人猛勒住马,后面的人收势不及,撞上前方的人,还有人不顾一切地抄起弓箭要先出手,却猛地听见箭矢破空之声,还没来及抬头张望,就已经被射于马下。
    严望大怒,一边呼喝发出命令,强令队伍不得后退,一边命人去唤醒值守田头的贺兰军。
    贺兰军多数正在熟睡,听见动静惊醒,慌张地执戟从帐篷里冲出来,却发现面前的玉门军和身后的贺布军激战正酣,他们一冒头立即被两面夹击,当下许多人抱着头趴伏在地上不敢动弹。
    焉赉见已经成了明火执仗相对抗的态势,便也不再隐藏行迹,带着亲兵发出一声呐喊,顺着山坡冲了下去。登时他带来五千贺布军也都发出呐喊声,冲入了战团。
    这一战玉门军输的极其惨烈。一直到天将破晓,贺布军在一声号令之下悄然后退,潮水般消失在山坡之上时,严望才终于被手下从战团中拖了出来。
    他清点身边手下,发现带来的一千人居然被打得只剩下了十六人,还全部挂了彩。他知道贺布军是担心天亮后龙城有增援赶到,这才临时退军,但这一仗输得太过惨烈,即便严望胸怀虎狼之心,到此时也不禁胆寒。
    他胳膊上和后背都有刀伤,在手下的搀扶下好容易在马上坐稳,借着晨光放眼望去,只见尸横遍野,其中不少死者居然是贺兰部的。血水染红了麦田,映得天边朝霞都仿佛是被血染红的。
    他狼狈地摇了摇头,吩咐了一声:“回城吧。”
    龙城向来每日卯时开城门。这一日尚未到时辰,便有人叫门。门吏从城上向下看,他不认识旁人,没有耳朵的严望倒是认得十分清楚,见那十几个人各个都浑身浴血,登时吓得连滚带爬冲下城墙,吩咐手下打开小门,将严望迎了进来。
    严望即使全身是血,骑在马上也自有一种凛然威严,门吏自然不敢多过问,目送着一行残兵败将匆匆离去,这才兴奋地转头去找同僚好友口沫横飞地说去了:“你可知那无耳郎今日差点变作无耳鬼?夜里带着两千人出城,到清晨回来,就只剩下了十几个,浑身都是血,各个都带伤,不知是被谁打成了那样。”
    他故意这样说,是知道定然有人会说出下句来:“还能是谁,肯定是晋王的人。我家里的前日回了趟娘家,回来就说如今焉赉将军正带着贺布军在京畿一带,依我看,晋王回来的日子只怕不远了。”
    众人登时兴奋起来,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地又说了半晌,眼见卯时将近,这才纷纷去准备开城门。
    此时城门前已经聚满了要出城的各色人等,一如既往地热闹喧哗。门吏已经带人来到门下,正要去开门,突然一骑飞骑驰到,马上的人喊道:“奉太宰府之命,今日所有城门不得开启,紧闭城门,不得开启!”
    如此喊了六七遍,人人都已经听得分明,城下登时乱了起来。
    有人是家中有田在京畿的,要出去耕种,有人是要出门打猎种桑的,有人是要走亲戚探访朋友的,如今一纸令下,居然毫无理由地就将城门闭锁,自然是群情激奋,恶议汹汹。门吏和他的同僚们也无可奈何,既然官府这样规定了,他们也没有办法违抗,只得带人守住城门,一动不动。
    也有相熟的过来小声打听是怎么回事儿,自然有人憋不住将清晨的情形说了,于是一传十,十传百,登时太宰严将军被晋王打得门牙都找不到的消息就传了开来。
    城中之人许多都深为高车人和玉门军所扰,早就期盼着晋王回来,听了这样的消息连骂娘都顾不得了,一溜烟奔回所住坊里,传播消息。
    不到中午,晋王带着十万大军即将兵临城下的消息就已经传遍了龙城七十二坊每一个角落。
    崔璨听到这样的消息十分惊讶。
    他自然知道民间口耳相传的谣言做不得准,但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只需派人打听一下,就已经知道了原因。
    听到严望惨败的消息,崔璨第一个念头就是决不能让皇帝知道,否则只怕他们更要毫不犹豫地弃守龙城,加紧迁都的步子。
    想到此崔璨也顾不得别的杂务,匆忙进宫觐见。不料到了延庆殿,见严望身着礼服跪在平宸脚下,也就知道自己到底还是晚来了一步。
    果然平宸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严望破口大骂:“让你去南方监军,你打不出个眉目来,阿若还为你说项,说你的兵都是骑兵,打不惯南方的仗。朕准了你回来,结果你回来了也打不赢。国朝立朝百年,还从来没有一任太宰被个流寇打得全军覆没,你还有面目到我这里来跪?”
    严望把牙根要得吱吱作响,双手撑在地上,指甲抠进了砖缝里,一任五梁冠深深扣在额头上,遮挡住眼睛的视线,低下头一言不发。
    还是平若见他后背和手臂都渗出血印,于心不忍,出言劝道:“陛下,这一仗确实不怪严将军。他只带了两千人,贺布军却有五千之多。对方有备而来,他却猝不及防,两相相遇,严将军没有退缩,力战到底,已属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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