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初雪平宗》第302章 南枝方红香别离(一)

    初夏的雨有一种温润的缠绵,就像如今的平衍一样。
    晗辛觉得自己就像一粒被埋进枯塘淤泥中的种子,在这样的夏雨滋润下,终于开始抽枝发芽,并在一个又一个的雨夜中绽放成一朵芙蓉。
    雨水打在屋顶,从屋檐一串串地滴落,在青砖石地上汇聚成洼。檐下铁马叮叮当当地作响,仿佛她激越而失措的脉动,全无章法,一任雨水冲刷,孤绝执着地被他催动摆布。
    平衍像是要将几年来被犹豫踟蹰左右瞻顾绑缚桎梏住的柔情全部挥洒出来,温柔而和润,却有着不肯轻易罢休的韧性,极尽缠绵旖旎,令晗辛甚至不忍心推拒抽身。
    “你身体刚好了一些,还是要自己顾惜的。”
    “我只是畏寒,你热得像火一样。”
    “你总得睡睡。”
    “好,你陪我。”
    晗辛无奈叹息,只得由他去。只是平日就越发地要为他琢磨些滋补的法子。一时间各种山珍海味人参鹿茸变着法地烹煮炙熬,轮番送上平衍的案前。
    平衍向来讲究精食脍细,只需看一眼也就知道晗辛在玩什么把戏,等人都退出去,便一把将她拉到身上来,笑着问道:“怎么都是这些东西?你就不怕我吃了流鼻血?”
    晗辛却怕他受不住自己的体重,挣扎着从他身上起来,一面笑着,脸色已经飞红,只说:“怕你虚,吃不吃你自己看着办吧。”
    平衍自然不屑,只是挑着自己喜欢的多吃上几口。晗辛在一旁看着,只觉他吃东西也好,喝茶也好,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像是被雨水浸润着,清凉润泽,沁人心脾。
    平衍不必回头也知道她的目光痴缠在自己身上,笑道:“怎么,馋了就过来吃,不必再准备碗筷了。”
    “谁馋了!”晗辛被他说得窘迫起来,转身走到窗边向外张望,深深叹息了一声:“唉,这雨下得跟南方的梅雨似的。”
    “一年统共也就这么三五次雨,龙城的雨水少,庄稼都长得辛苦。”他终究不肯辜负了她的心意,挑了几块不太油腻的肉吃了,又喝了一碗燕窝,倒是看见南方新制的春茶喜不自胜,捧着杯子喝了一口,一边品味甘香,一边问道:“这几日宫里有没有人来找你?”
    一句话问得晗辛情绪低落下来,良久摇摇头:“他等着我主动去说呢。”平宸始终是她心头一块疙瘩,只是不被提起的时候她会假装想不起来。
    “嗯。”平衍点了点头,又喝了一口茶,才说:“那你就去。他问了你就直说。”
    晗辛回过头来瞧着他,忽而笑了笑,“是啊,反正你做什么其实我也不知道。”
    平衍温和地看着她:“你看这样不是挺好吗?”
    她叹了口气,想了想说:“我只是心疼你休息不好。”
    婚后平衍也突然一下忙碌了起来,每日里各种各样的人登门拜访,一边要处理太常寺的日常琐事,一边要应付宗室们没完没了的抱怨腹诽,更有些事情不得见人,须得深夜关起门来与人商议。有时甚至要到三更天后才能歇下来。平衍便不让晗辛守在跟前,总是催促她先回去休息。
    自婚后晗辛按照亲王妃的规制自有居处。她本想贴身陪伴平衍,却被平衍以不希望她在人前堕身份为由拒绝。晗辛也知道自己这个公主的名分来的虽然八面漏风,但秦王妃这封号却是实实在在有皇帝御笔亲封,在宗正寺里归了档的。一切已经不似从前,她的一举一动也都有府中人等看着,不可如以前那样随意了。
    好在平衍虽然不要她在自己书房牵缠,却不管多晚都夜夜住在晗辛房中,两人起居俨然如同寻常夫妇,自有寻常新婚夫妇的缠绵和亲密。
    龙城这一年的初夏,雨水出奇的多,像是把自元夜之后所欠的雨水都要补上。
    晗辛漱洗后照例要等平衍回来的,无聊之下便又将当初那幅百鸟朝凤图翻出来。
    龙城民间的风俗,女子出嫁前要亲手绣一幅绣品,简单如巾帕,繁琐如床幛,总要有一样绣品悬于房中,以示房间女主人的贤良手巧。
    晗辛嫁得仓促,这些自然都没有准备,如今万事皆随心,再没有从前的焦虑忧愁,她闲极思动,便又将当初那幅只完成了一小半的绣品拿出来,打算继续做完。
    这幅绣品还是平衍受伤之前,晗辛与他两情相笃时两人半真半假开玩笑打得一个赌:何日她能绣成这幅绣品,就嫁给平衍。
    之后平衍受伤,晗辛出走,两人各自蹉跎了几年,本以为这幅绣品再也没有重续的时日,没想到竟然峰回路转地成了夫妻。晗辛看着这绣品,心头无限感慨,只觉世事无常,竟是连这样的终身大事也会如此出人意料。
    只是这些年各处奔波,一身上下染满风尘,一双手更是不比当年,粗糙了许多。要想重新捡起来绣,必得先将手护养好。晗辛往手上敷了羊脂,一时又捻不得针线,只得靠在榻上等着手晾干。
    屋外雨声淅淅沥沥,恍惚间像是回到了幼时的家乡。晗辛家在水乡,她爹每日载着鸬鹚驾舟打渔,阿娘在家里种桑养蚕,五岁之前的记忆里,总是弥漫着桑叶的清香和蚕房中传来沙沙沙沙的声音,听来就像是雨水打在枝叶间。那时阿娘告诉她,蚕娘吃桑叶吐丝,来年便可为她做套花衣裳。
    一道闪电从窗外闪过,晗辛惊醒,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睡着了。她抬起手看了看,上面的羊脂已经干透,想来睡了两个时辰都不止。
    正在愣神,一声霹雳蓦然炸响,仿佛就在离屋顶不远的地方。窗外雨势突然大了,雨声越发卖力地喧闹了起来。
    晗辛恍恍惚惚地站起来,转了两圈才渐渐清醒。见平衍还没有回来,又去看沙漏,眼看着已经要到四更了,她放心不下,想了想,撑起一把伞拉开房门。
    立即就有下人闻声出来,追着问王妃要到哪里去,晗辛问:“殿下有没有打发人来送信?”
    对方摇头,说一整晚也没有消息。
    晗辛越发担忧起来,让人打着灯在前面引路,去平衍的书房查看。
    到了书房外,见里面灯光荧荧,却无人声。晗辛命从人在外面廊下等着,自己先敲了敲门,听了半晌不见里面有动静,方将门推开一条缝看,桌案上蜡烛已经快要燃尽,平衍却不在案旁。
    她只得推开门进去察看。
    平衍的书房侧面放着一张睡榻,他虽有自己的居处,婚前却常睡在这里。晗辛进来,果然看见平衍和衣靠在榻上睡着了。晗辛过去,见他面色熬得蜡黄,也不知是忙到了什么时候终究支撑不住,过来小憩,竟睡了过去。
    她不忍扰他清梦,顺手拉过锦被为他盖上,在一旁坐下静静地守着。
    长夜漫漫,她伴着窗外的风雨之声守在平衍身边,看着他在梦中也不肯舒展的眉头,心头盈满了柔情,只觉便是要让她在这里天长日久地守着看着伴着,从此化作一尊枯石也是心甘情愿的。
    她想起梦中的家乡。那时候的她无论如何也猜不到自己会有朝一日在千里之外的北国嫁给这个全天下最令人怜爱的男人,为他在初夏的雨夜里守候。人生如逆旅,所去的地方,所遇见的人,往往连自己都会大吃一惊。
    晗辛看着他,突然想,她原谅他了。无论是从前对她的阴晴不定,在患难时执意要驱离她,还是当初在延庆殿没有回头的背影,她都原谅他了。
    他有自己的苦衷,从来没有因为谁动摇改变过。但他还是尽全力去照拂她的想法,并且是真心为她好,这就足够了。至少他又重新接受了她,这就够了。
    她满怀柔情地伸出手,去抚摩他的面颊,想要借着这碰触将自己的决定传达给他。
    不知何处风透了进来,烛光突然剧烈地摇动了一下。
    晗辛一惊,怕惊动了他,连忙收回手。
    她想起来刚才进屋时见蜡烛已经快要燃尽,便起身去续上一支。
    平衍不喜欢外面时兴的红绡灯罩,嫌光线暗淡看不清书信,还是斯陂陀送了一对玻璃灯罩作为他们的新婚礼物。
    晗辛小心翼翼将玻璃灯罩装上,果然屋内光亮如昼。她好奇心起,顺手拿起平衍案上一张纸来看,见字迹清晰,读起来毫不费力。
    平衍案上堆满了书信案卷,晗辛有心要给他收拾一下,都觉得无从下手,想了想觉得平衍未必愿意自己动他的东西,于是只得作罢,将那张纸小心放回去。
    就在这时眼角突然瞥见了一样与众不同的东西。晗辛鬼使神差地留了意,仔细去看,却是层层书信下露出的一角黄色皮制的东西。
    晗辛在柔然曾经见过这东西。
    这是草原上特产的一种用羊皮做的纸。北方草原不产纸,这种羊皮纸是最常见的东西。不止柔然人,丁零人,乌桓人也都使用。
    晗辛突然想,这会不会是漠北阿斡尔部写来的信件,也许上面会有晋王和叶初雪的消息,在她没有多想之前,已经将那张羊皮纸抽了出来,凑到灯下细看。
    然而那却不是一封信。
    羊皮纸上没有字,只是炭笔画的简单线条,乍眼看上去甚至分辨不出这些线条究竟是什么东西。
    但晗辛以前见过这些东西。在柔然可汗的帐中,悬挂着用类似线条组成的地图。
    这是一幅地图。
    晗辛猛地将那张羊皮纸丢开,双手背在身后,心里有个声音让她停下来,不要再深究下去。
    她远远盯着那张羊皮纸,渐渐分辨出了山脉合流大地天空的模样。
    她的心开始怦怦地跳起来,有些东西呼之欲出,即便她努力想要压抑,也无法抗拒。她知道现在应该转身走开,假装什么都没看见。但她无法将目光从羊皮纸上挪开,那上面的山川大地渐渐变得真切起来,仿佛真成了高山草原,铺天盖地地向她撞过来,令她无法躲闪逃避。
    她在自己意识到之前,已经开始翻找那堆书信,并且很快又找到了三张同样的羊皮纸。
    晗辛将四张羊皮纸拼在一起,纸上地形清晰地出现在了面前。
    她盯着地图上的巍峨山脉,毫不费力便认出了那是漠北草原西边的穹山,以前她在图黎可汗的地图上见过。只是图黎的图没有这幅图清晰真切。这图清晰地标明了每一处山坳,每一处幽谷,每一处进山的入口。
    晗辛瞪着这图,呼吸渐渐急促起来,浑身止不住地颤抖,一股寒意从心底泛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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