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初雪平宗》第290章 无情最是旧时友(二)

    也不知是因为离音突然到访,还是太后本就没打算久留,与离音闲话几句,又嘱咐了永嘉几句后,便匆匆离去。
    离音心中还在疑惑,她既然来,怎么门外毫无动静,别说太后仪仗,就连一辆像样的马车也没见到。此时阿瑶等人陆续进来,显然是先前被太后的人拦在了外面,只留阿缳一个人照应。见到离音,阿瑶也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朝永嘉望过去。
    永嘉精神气色倒是比之前有了很大改观,虽然仍旧面容憔悴地靠在榻上下不得地,却到底有力气说话了,只是语气仍然刻薄尖酸:“看我做什么?我这公主府如今竟是比集市还不如,各个都是想来就来,想来门房上的人也都死绝了。”
    阿瑶阿缳见她动怒,不敢怠慢,连忙上前去为她斟茶递水,一副忙碌的模样,却又对立在那里的离音视若不见,既不去招呼,也不敢出言送客,只当她是一个柱子,绕着走。
    柳二娘在一旁看得又是好笑又是生气,将手中捧着的礼品往地上一扔,冷笑道:“想是太后送来了好东西,所以眼中便没了旁人么?你们也别忘了若没有我们家娘子,只怕这公主就该论谥号了。”
    这话说得又唐突又无礼,这屋中皆是永嘉调教出来的人,谁见过这样的冒犯,登时惊得所有人呆住,像是听不懂她的话一般,无数道目光朝她聚了过来。
    离音皱眉:“二娘,你这是做什么?”
    柳二娘冷笑:“你是好意,不念旧恶还想着送药送钱来探望,他们却在这里将你当做透明,这样的事情你忍得,我忍不得,大不了回去禀报了文山侯,任他处置,也不能让你再受这些人的欺负。”
    柳二娘一向处事圆熟,从未如今日这样发作的,离音也十分意外,但听她提到了罗邂,心头一惊,连忙安抚:“大概太后刚来过,都还忙不过来呢。柳姐姐,且稍安勿躁。”
    柳二娘一味侧目瞧着永嘉冷笑。
    永嘉被她如此一顿数落倒是不急不恼,两人目光相对,僵持了片刻,终于还是叹了口气,吩咐阿缳等人:“你们都下去吧。连款待客人的礼数都不讲了么?人家不说你们不懂规矩,倒埋怨我怠慢客人呢。阿缳,你去给离音看座,她如今这身子哪里站得了那么久。”
    阿缳连忙照行,搬来一张绳床放在榻边,请离音坐了,这才笑道:“离音你别介意,府中如今人手不够,好几个都是从外面临时调进来的,不懂规矩。”
    永嘉冷笑道:“行了,场面话我来说就是,你们去做你们的事吧。去看看离音送来了什么,人家既然送来了,总不能就在地上扔着。”
    柳二娘听她话中带刺,只是冷笑。离音看着她说:“柳姐姐,咱们不能把人得罪得太过了,你说是不是?”
    柳二娘这才又将扔在地上的大包小包拾起来,见阿瑶过来接,叹了口气:“我给你送去吧,挺重的。”她是北方人,身量比一众侍女都要高大,阿瑶阿缳见了也就不推辞,领着她出去。
    一时屋里只剩下了离音和永嘉。两人却并不急着说话,一直听见外面的脚步声全都去得远了,离音才问:“她来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永嘉冷笑了一声,面上讥讽之色仍旧不去。离音看着她,不由地又有片刻失神。她这讥讽的嘲笑,如今看来,竟像极了永德公主。
    永嘉并不知道她此时心中已经走了神,继续说道:“无非来看我的笑话呗。当日我被你家男人当众推倒,她就在几步之外,也不见让人来搀扶一下,如今倒是不辞辛劳地来猫哭耗子了。”
    “他不是我家男人。”离音被她的话刺激到,声音尖锐起来:“你不要这么说!”
    “不是么?”永嘉指着她的肚子冷笑:“难道不是你肚子里孩子的父亲么?都要为他生儿育女了,还有什么可撇清的?”
    “我到今日的地步是你害的!”离音突然失控地尖声喊了一句。
    永嘉沉默下来,似乎自己也觉得理亏,愣了片刻,突然扭开头看向窗外:“谁让你们联合起来骗我!”
    “骗你什么了?”离音积攒了许久的愤怒突然爆发:“你贵为当朝唯一的长公主,是唯一能与琅琊王平起平坐的人。她却是个连名字对不能保留的人,她如果不走就只能死。莫非你真那么希望她死?难道知道她没死你不该高兴吗?是谁当初日日说起来早年的姐妹之情,结果所谓姐妹情深,就是得知她未死的消息,就要将我推入火坑?”
    “你知道我为什么把你送给罗邂!”永嘉突然转过头来盯着她冷笑:“你若只是个侍女,消消停停,安安宁宁该多好。我看在永德的面子上,定会厚待你,给你寻一门好人家,生一堆儿女,安康终老。你却为什么要对他动心?”
    离音怔了怔,深知这件事情到底还是自己理亏,良久低下头去苦笑:“你怎么不问问他为什么来招惹我?”
    永嘉突然恼怒起来,抄起身边一个隐囊就朝离音砸去:“无耻!明明是你勾引的他,不然你一个侍女,他凭什么要对你动真情?”
    离音躲闪不及,被隐囊砸中肩膀,好在并不太痛。她被永嘉骂得抬不起头,只觉得自己良久以来的怨恨,似乎根子还在自己行为不端上。一时间羞恼悔恨种种往事一起涌了上来,浑身生起了寒意来。想了半天,挣扎着站起来,低声道:“今日来只是想告诉你,他在落霞关,还好好的。你放心,他以后若是要回来,也与我无关了。”
    她说完就缓缓向外走,只觉腹中沉重,似坠着千斤,脚上更是灌了铅一般,连抬起来都难,只得一步一步擦着地砖向门口走去。
    永嘉目光追着她的背影,眼见她到了门口,终觉不忍,说:“刚才太后来说,寿春王和庐江王已经带着二十万大军奔凤都来了。罗邂身边也不安全了,你还是想好自己的去处吧。”
    离音苦笑了一下:“去处?我还能去什么地方?即便能逃,这肚子里的孩子又怎么办?”她摇了摇头,似觉无限疲惫,缓缓出去。
    永嘉直到她得远了,才放松了一直紧绷的神情。离音的话在耳边响起来,到这时她才能放心地仔细咀嚼离音带来那消息的每一个字,才能渐渐回味过来:“还没死,他还活着!”永嘉再也无法忍受,脱去了尖酸的外壳,双手捂上脸,轻轻啜泣,眼泪自她的指缝里渗出来,一滴滴落在膝头。
    离音回程的路上一直沉默不语。柳二娘在一旁见了,叹了口气:“我就知道去见她不会有好事儿,永嘉公主这个人啊,根本就认不清什么是好心什么是歹心。你不计前嫌地帮她那么多次,她哪一次又好好谢过你来?”
    离音满心烦乱,将头靠在车窗上:“柳姐姐,别说了,让我歇歇。”
    她闭上眼,却一时哪里能歇得下来。脑中起初不停重复着与永嘉的争执,渐渐地变作了太后带刺的话。她此时已经深觉后悔,平白让永嘉羞辱也就罢了,却在太后面前露了马脚,若是让罗邂知道,只怕又会惹来不少麻烦。
    马车突然颠了一下,离音险些被甩到地上,幸亏柳二娘眼明手快,将她扶稳,问道:“没事儿吧?”
    “还好。”离音摆了摆手,叹气:“柳姐姐,只怕这回回去是瞒不住了。”
    柳二娘拍了拍她的肚子:“不怕,他不会将你如何的。”
    “这孩子……他真的这么看重?”
    柳二娘笑道:“自然。他已经二十五六的人了,却至今一无所出,若是男孩便是他的长子。他不是一直说你给他生儿子,他就娶你吗?如此便是嫡长子,自然无比看重了。”
    离音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好在罗邂忙于公务,并不在府中。离音提心吊胆地等到第二日午时,才听说侯爷回府了。只是随即便召唤了一批金吾卫的将领在书房中商议,一直眼看着日影西斜,好容易商议完了,却又更衣匆匆出门。离音这才知道罗邂这些日的确是紧张非凡,并无闲暇来数落她,这才放下了心。
    一时柳二娘来说,太后的赏赐已经送到了。离音知道这是迟早会来的,并不意外,吩咐赏了来传话的内官,柳二娘便带人将太后的赏赐清单送来给她看。
    太后的赏赐颇丰,各类绫罗绢匹上千,各种生鲜果蔬水产不计其数,另有燕窝鹿茸人参之类的补品。离音看了好笑,对柳二娘说:“咱们前两日还到处寻这些补品,如今一眨眼便有这么多,却哪里用得完。”
    “其实早就想劝娘子,有这些贵重的药材不妨自己用。如今你的身体才是最重要的,却拿去贴补别人,旁人不知道你心慈,倒说你惺惺作态呢。”
    离音忍不住讪笑:“怕是柳姐姐你自己的腹诽吧,却赖在旁人头上。”
    柳二娘被她戳穿,也不反驳,只是嘿嘿地笑了笑,不肯多说。
    离音叹了口气,说:“好吧,你都这样说了,也犯不着白送上门去给人讥讽,自己吃就是了。”
    柳二娘登时大喜,笑道:“这血燕收拾起来容易,先做一碗来给你。”
    离音点头微笑,让她去了。自己仍旧将赏赐的清单细细看了一遍,说是身体困乏,要休息片刻。旁人也不敢打扰,由着她关起门来倒头睡下。
    到晚饭时分,雪燕炖好,柳二娘亲自送来,唤醒离音叫她吃饭。
    离音先将血燕吃了,又吃了几口脍鲈鱼,便说身体不舒服,放下筷子不肯再吃。只是吩咐备热水洗澡。柳二娘也知道她孕后胃口时好时坏,不以为意,命人准备好洗澡水,扶着离音坐进浴桶中才退了下去。自己这才忙着去吃饭。
    一顿饭吃毕回到离音房外,见服侍的下人仍在门外守着,知道离音还没洗完,心中奇怪,贴在门上听了一会儿,里面却没有水声。她试着敲了敲门问道:“离音娘子,洗完了吗?怕是水凉了,要不要添水?”
    然而里面半晌没有一点儿动静,柳二娘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也顾不得许多,一边说着:“娘子,我进来了。”一边找人来撞开门,只见屋里一片漆黑,只有浴桶里阴沉沉泛着红光。
    柳二娘心头一跳,连忙点燃蜡烛,才见离音面如金纸,泡在一桶的血水里,已经昏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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