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初雪平宗》第280章 推手含情还却手(一)

    平宸似乎很喜欢斯陂陀,留他一道用了膳,见一个身着紫袍玉带头戴五梁冠的年轻高官面色沉沉地进来,这才放他走。
    来龙城前叶初雪向斯陂陀讲解过龙城勋贵,听见皇帝叫崔相,知道来人便是丞相崔璨了。他见崔璨那样的脸色,有心想缓走两步,多听几句话,不良刚听到崔璨说了句:“七名宗室重臣上表陈情……”便被高贤请出了延庆殿。
    斯陂陀心中不甘,笑着问道:“刚才进来那个是你们的丞相?看着真年轻。”
    高贤却是个滑不留手的老油子,面不改色,依旧笑得和蔼可亲,却说:“萨宝,生意人做生意,只要算好自己的一摊账就好了,你说是不是?”
    斯陂陀哪里有听不出来他警告之意的,只得讪笑了一下,讪讪告辞。高贤也不再责难,叫过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内官来,让他送萨宝出宫。
    此时的龙城已经是初夏时节,皇宫中草木葱茏,草长莺飞。那个小内官一路引着斯陂陀在一路东折西绕,穿花绕树,很快便将斯陂陀引到一个人迹罕至的角落里来。
    斯陂陀行到一半便察觉不对,但他心中早有准备,大致猜出了原委,便也不动声色一任那小内官带着他越走越偏。忽听前面一个女子的声音问:“来了么?”
    小内官看了斯陂陀一眼,示意他站在原处不要动,自己飞快地跑过去,绕道一棵百年老槐树后面,与人窃窃地说话。那槐树枝干粗大,须有五人合抱,树冠如盖,郁郁葱葱,仿佛一大片绿云一般,树荫清凉,将所有的喧嚣和窥视都隔绝在了外面。
    斯陂陀立在一旁静候了片刻,小内官从树后转出来,冲他招招手笑道:“去吧,那儿有人要见你。”
    斯陂陀绕过树后,果然见晗辛立在树荫下。
    北国春迟,一串串槐花略过了花期,一阵风来便缤纷飞散,落得她一头一脸。看见斯陂陀,晗辛微微颔首:“辛苦萨宝多走这一程。只是此处人迹罕至,方便说话,萨宝想来不会埋怨我。”
    斯陂陀这才有机会好好打量她。
    晗辛与叶初雪同岁,身量修长,一样有着江南女子特有的细白肌肤,只是眉眼间略带风霜之色,整个人看上去有一种似有若无的伤感。她与叶初雪长得并不相像,但斯陂陀仍旧能从她身上看到叶初雪的影子。背脊挺得笔直,脖颈修长,虽然微垂着头,却给人一种不可摧折的凛然之气。
    晗辛被他肆无忌惮的探究目光看得十分不自在,微微侧过身子,淡漠地说:“想来萨宝是见过秦王了,是他让你来如此检视我的么?”
    “娘子误会了。”斯陂陀嘿嘿一笑,终于将目光挪开,一边飞快地打量周围,一边笑道:“那兔子的确是秦王托我转交的,可是遣我来见你的却另有其人。”他见晗辛露出惊讶的神色,更加得意,搓着手笑道:“你比她还要刚硬。”
    他说这话时神情近乎猥琐,但晗辛听清楚了他话中意思不禁一愣,也顾不得生气,追着问:“谁?”
    斯陂陀眨眨眼,仍旧用那种自来熟套近乎的语气说:“晗辛娘子的绣工堪称天下无双。”他一边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小幅白色绢片递给晗辛:“你瞧瞧这是不是你的东西。”
    晗辛对这片白绢自然再熟悉不过。那是从她给叶初雪的绣品上剪下的一小片。她接过来,见上面拆掉了一层丝线,不禁心头微定,之前的不悦也随之消散,叹了口气,语气放缓:“原来萨宝是这样的来头。她……这一向可好?”
    “好得很,好得很。”斯陂陀连连微笑,见她认了这桩亲,也轻松起来,笑道:“她在草原如鱼得水,过得很好。”
    “晋王待她好吗?”
    斯陂陀忍不住笑出声来:“那个人,有谁舍得待她不好。”
    晗辛点了点头,只觉这几日心头的惊凉渐渐暖了一些,神色也不由自主地和缓许多,少了些孤绝凄苦之意。
    斯陂陀目光犀利,自然看出她这转瞬间的变化,起初略微惊讶,随即醒悟,试探地问道:“听说娘子入宫已经有几日了,你在宫中一切安好?”
    晗辛苦笑了一下,低声道:“有劳萨宝牵念,死不了便是。”
    斯陂陀于是便明白了,心中更加怜惜,说:“这兔子的主人让我告诉你,无论如何他都等着你。”
    晗辛蓦然抬眼瞪着他,仿佛透过这张胡人的面孔,能看见秦王府深宅阴影中坐着的人一样,半晌突然漠然地笑了笑:“等我?何必要等?我与他之间,最不差的大概便是这个等字了。”
    一句话将斯陂陀倒堵得无法回应,只能苦笑频频。晗辛自己倒是有些过意不去,低声道:“萨宝你别见怪,我这几日……心绪不佳,冲撞了萨宝,你责骂便是。”
    斯陂陀见天色不早,也不敢再耽误下去,低声说:“这布片主人也有话要我转告。”
    这才是晗辛意料之中的,于是点头:“是了,请讲。”
    斯陂陀却不立即开口,突然跳起来,口中呜哩哇啦地连说带唱了好几句,又蹦又跳围着大树转了两圈,突然站定,眼珠子滴溜溜地四处观察,见确实只见枝叶间飞鸟起落,再不见有人的踪迹,这才放心下来,拉着晗辛在一条粗壮的树根上坐下,低声道:“她说要让你办一件事,若办成了,此生再无遗憾。”
    晗辛心头一颤,欲言又止,默默地点了点头。
    “她说晋王夺回龙城的关键在平若,要你务必离间平若与其他人的关系。”
    晗辛有些诧异,“为什么?也包括秦王和皇帝么?”
    “她猜到你会问秦王。她在漠北,龙城的具体情形她不太清楚,但要求你务必将一条消息转告秦王。”
    晗辛皱眉:“什么消息?”
    那消息太过惊人,当初叶初雪告诉斯陂陀之后,他几乎不做二想,立即带着商队离开,绝不肯多留半日。来时路上已经打定主意,只对晗辛说一次,此后便只当世间再无此事,永远烂在肚肠中。他此前虽然已经观察过周围的环境,仍然小心为上,略有些抱歉地冲晗辛笑了笑,凑到她耳边低声说了句话。
    震惊染上晗辛的双眸,令她无暇反感斯陂陀的贸然接近,怔了怔,不由自主地捉住斯陂陀的胳膊问:“是真的?”
    “她说当日王妃所说,你也听见了。是不是真的让你自己掂量。”
    晗辛紧蹙双眉,低头沉吟:“她让我将这件事情说出去?告诉谁?为什么?”
    “当日曾有刺客追杀他们直到极北之处,公主相信此事必是平若主导。他的目的是要将他父王赶尽杀绝。公主怀疑他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晗辛如有所悟:“如果这样,他就有可能不顾父子之情,对晋王下黑手。”
    “公主从你的图中看到说他似乎与平宸疏远,却在有倒向秦王的趋势,怕这其中有别的隐情,想让你提醒秦王一句。”
    晗辛想了想,冷冷抬起头来望向斯陂陀:“你不是已经见过秦王了么,为什么不自己跟他说?”
    斯陂陀嘿嘿一笑,眼中狡黠尽显,“娘子果然聪慧。你想想,公主对你说的话,连晋王她都不肯透露,又如何会经我的手转达给秦王?何况此事机密,她让我告诉你,这是一把刀,要怎么用你自己明白。”他叹了口气,“只是如今你深陷宫中,是没有办法见到秦王了,这是始料未及的。我倒是举得你可以告诉平宸,索性将这件事情掀开,将他置于众目睽睽之下,无力行凶!”
    晗辛心头重重一沉,轻轻“啊”了一声,如同耳边炸响一般呆了呆,“她竟然真的打了这样的主意?”
    斯陂陀并不知道晗辛与叶初雪在打什么样的哑谜,只是从她的神色中看出此事极其重大,想起临行前叶初雪的叮嘱,于是点头:“是了,她说你定然会明白。”
    晗辛神色倒惶惑了起来:“可是这样,这样的话……”
    “这样一来该还的债就都还了,从此各安天命,谁都不欠谁什么。”斯陂陀冷静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目中光芒令人会不由自主地怀疑他是被叶初雪附体了一般。这句话只有叶初雪说得出来。
    晗辛一时间震惊得做不得反应,怔怔看着斯陂陀,突然生出一股寒意来。
    平衍虽然很少提及,但她能敏锐地感受出平衍对叶初雪的不以为然。但这种情绪再正常不过,设身处地地想想,晗辛也能理解平衍会对一个将北朝搅得天翻地覆,令英明睿智的晋王失去龙城惨败北遁,还妄想遥控龙城的女人心生戒备。晗辛有时觉得自己可以理解这样的戒备,但她却从不觉得信任并且跟从叶初雪是有错的。因为她从很早开始,就努力地想要为每一个人安排着想。
    晗辛印象中的长公主处事圆熟,面面俱到,从不强迫人做什么,总是令人对她心悦诚服。她总是尽全力在各方之间维持平衡,宛如行走在高山之巅,小心翼翼,深谋远虑。但今日斯陂陀带给她的消息却令她有些不认识长公主了。
    斯陂陀说这是一把刀。没错,旁人都以为这刀是用来杀人或者自毁的,大概除了她没有人能够理解这把刀真正的用途是什么。
    平若的身世就是这把刀。这把刀一旦亮出刀刃,就会嗜血地伤人。平若自然首当其冲,但平衍也必然身受其累。没有了平若作为缓冲,如今实际上成为龙城宗室领袖的平衍势必会成为平宸眼中钉。上一次在延庆殿发生的一切还会不断重演,但是没有了平若的保护,平衍就凶多吉少了。
    晗辛送走斯陂陀,一路沉思着回到了延庆殿,刚一进门便听见平宸笑道:“怎么,体己话说完了?”
    晗辛一怔,呆呆看着少年皇帝站在烛光里负手向她冷笑:“怎么,吃惊了?没想到吧?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去私会那个胡人。”他走到她面前,抬起她的下巴,目光落在她项间的那枚白玉兔子上,冷笑一下,突然伸手将兔子拽下来:“你们也实在太大意了。秦王的贴身之物,真当我是瞎的么?”
    晗辛只觉脑中一片空白,不知道还如何回应,一时之间竟然想不出应对之语。斯陂陀的话在耳边此起彼伏,提醒她远在大漠那一边的叶初雪给她布置的任务。
    平宸见她被自己吓住,得意地笑了笑:“说吧,你们都说什么了?秦王让你如何对付朕?”
    说出平若的身世,便能转移平宸的注意力。她只需要一开口就可以完成的事情,晗辛却迟疑了。平衍怎么办?其实当初在蓬莱殿她向平衍妥协的时候就已经明白,迟早会有这样矛盾的一天,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
    平宸拎着玉兔在她面前晃,冷笑道:“怎么,不肯说么?”
    晗辛只觉眼前恍惚了起来。他的喘息声,他身上的汗,他细密温柔的吻,都随着晃动的玉兔铺天盖地地笼罩了过来。
    她想起平衍从漫长的昏迷中苏醒过来,第一句话就是:“别走!”
    她心头猛然颤动,要强迫自己低下盯着脚尖,才能确认自己还立在原地没有背离他。
    “我不走,哪儿也不去。”
    平宸皱起眉来,没有听明白:“你说什么?”
    晗辛觉得眉间蹙起的纹路一路破裂到了心头,她看着平宸,苦笑了一下,说:“秦王说他等着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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