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初雪平宗》第275章 却叹青泥何盘盘(三)

    平若回到晋王府的时候仍然心神不宁,匆匆换过衣裳就将伺候的下人全都赶出去,自己一个人坐在桌案后面发呆。
    平衍的话如雷贯耳,惊得他心头久久不能平静。
    平若从没想过平宗还有自立为帝的可能。但是如今被平衍点醒,才恍然意识到,如果平宗想要做皇帝,竟然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止他。平宸的帝位本就危若累卵,他们才会密谋延庆殿之变。如今崔晏已死,平宸亲政,晋王远遁漠北。似乎平宸的梦想已经实现,但是平衍说得很明白,平宗一日不夺回龙城就一日不会罢休,如果他们任由事态发展,就迟早会失去龙城。
    平若闭上眼睛靠在绳床的靠背上,努力想要寻找出避免这个局面发生的办法,但平衍的语声却不断钻入耳中,搅得他无法静下心来思考。他猛地跳起来,走到格架前,小心挪开一套书,从书后将一个小布包掏了出来。
    屋里灯光摇曳,平若的影子在灯光下微微颤动。他捧出布包回到桌案前,小心地一层层打开,里面却是几块已经被烧得发黑的陶片。
    平若目光落在陶片上,双眉紧蹙,死死咬着嘴唇,像是他眼前的不是残破陶片,而是一柄杀人的利剑,一杯剧毒的牵机。
    过了良久,他才缓慢动作起来,用铜钎将灯光挑到最亮,拿起一块陶片送近灯光仔细观察。
    在无数个静谧无眠的夜里,他都这样做过。那几片陶片上被他的手指磨掉了许多的残灰。在灯光下,即使被烧得发黑,仍能清楚地看清几个深褐色的印记。平若从小就随着父亲打猎征战,自然知道这是血迹。他对这些陶片已经熟悉到了不用去看,也能在心中描画出这些血迹所组成的文字。
    他本以为这些血字只是一个意外的机密,对于如今的他已经不构成任何威胁。但是平衍的话却成功让这些血字的一笔一划都变作了刀刃,每一个刀刃都在他的心头深深地划下血痕。
    他觉得胸口无比痛闷,猛地抬头张口大口地呼吸,又觉这房间太过憋闷,竟然令他无法安坐。
    平若再也无法沉默下去,他将陶片扔回进布包里,拎着大步出了门。
    此时已是深夜。晋王府早就睡了过去。
    如今的晋王府不若晋王在时,有一大半的地方已经荒芜。晋王败后,他那些侧室纷纷回到本族,府中倒是只剩下了贺兰王妃和贺若,忽律几位夫人。
    忽律氏仍在监禁之中。平若并不因父亲不再回来而将她放出来。他要将她留着,等母亲来处置。
    只是贺兰王妃大病初愈,重新执掌王府内务,由贺若夫人从旁辅佐。也是她鉴于眼下情势,做主关闭了府中大半园林,遣散多数奴仆,准许其余妾室回本部,又请回贺兰越做管家。如此一来,府中上下人等,全都是贺兰氏出身。如今也没有了贺布铁卫,府中安全由贺兰崇执亲自率贺兰部私兵护卫。
    平若在中书省也有住处,他平日不常回家,如今眼见着晋王府成了贺兰部的天下,心中也不免别扭,寻常更是不肯轻易回来。院中偶有巡夜之人遇见他都十分意外。平若嘱他们不得声张,自己悄悄来到贺兰王妃所居的毗卢院,见上房的窗户上透出晕黄的灯光,知道母亲还没有睡,便过去轻轻敲门,怕惊吓了王妃,口中轻声唤道:“阿娘,是我,阿若。”
    贺兰王妃已经卸了妆正准备睡下,听他叫,又是惊讶又是惊喜,连忙起身,见莺歌已经去开了门引平若进来,过去拉起平若的手关切地问道:“怎么这个时候来了?”见他还没有更衣,心疼地问:“才回来?吃饭了吗?我让莺歌去给你弄点儿吃的。”
    “不用不用。”平若连忙摆手,回头吩咐莺歌:“你下去吧,我与阿娘说几句话,你在外面守着,别让旁人进来。”
    莺歌燕舞都贺兰王妃从贺兰部娘家带来的侍女,与平若无比熟稔,听他这样吩咐,知道这母子是有要紧的话要说,也不敢大意,行了礼之后就退了出去。
    哪怕平若如今已经位列朝政中枢,成为国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中书令,在他阿娘眼中,也仍然是个孩子。贺兰王妃拉着他的手,来到灯下细细打量,见他面上满是风尘之色,心疼地问道:“又在外面跑了一天?这天气一日塞一日的热了,你们还要穿着官服到处跑,动辄一身大汗,你看看,满脸的渍子。我刚洗过脸,给你也擦擦?”说着便要去水盆里拧布巾。
    平若连忙拦住她:“不劳阿娘,我自己来吧。正是想洗洗脸呢。”
    他起身去洗脸,贺兰王妃见他将一个布包放在脚下,似乎十分小心的样子,便问:“你带来的这是什么?”
    平若正往脸上泼水的手突然停顿,呆了一小会儿,才说:“是您让我找的东西。”
    “我让你找的?”贺兰王妃愣了愣,有些迷糊:“我都快有十天没见到你人了。”
    “是当初我刚回到龙城时,阿娘让我去找的。”他像是仍怕王妃不明白,又补充了一句:“在烧毁的佛堂里。”
    贺兰王妃明白了,登时脸色变得苍白。她努力压下心中不安,牵动嘴角试图笑一笑缓和情绪,但这微弱的努力很快就被不安压制下去。她只能小心翼翼地问:“怎么用了这么久才找到?”
    平若反倒平静了下来。他洗完脸,拉过布巾将脸上的水细细擦拭干净,才抬起头看着王妃:“当日阿娘吩咐过之后我就去了,这东西……已经在我那里放了三个月了。”
    王妃面上一僵,半晌又勉强笑了笑:“既然找到了,为什么不立即拿给阿娘来看?”她如此问着,却不由自主垂下眼不去看平若,紧紧绞在一起的手指泄露出她忐忑的心事,终究还是不放心地试探道:“你……你看过了?”
    平若的目光驻留在母亲身上。她也才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容貌依旧光艳照人,发髻披散下来,益发显得年轻。在平若的印象里,母亲一向保养得当,温柔慈爱,此时看去却更像是个心中不安的寻常妇人,揪着心等着最致命的伤害。
    平若在心中叹了口气,并不欲令她更煎熬,直截了当地说:“看过了。”
    简简单单三个字却仿佛铁锤一样砸在她的心上。贺兰王妃抬起头来,几乎是哀恳地看着儿子:“阿若……”
    “我父王知道吗?”他因为要力持冷静,所以声音显得有些冷漠,见母亲摇头,又追问:“写下这些的是那个女人?她怎么会知道?”
    贺兰王妃无比后悔,痛心疾首地说:“都是我不好,那女人太精明了,我一字没有提起,她却猜到了。她太精明了!”
    平若一时倒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那个女人的厉害,的确不是他母亲这种久居内宅的贵妇人所能应付的。他走到榻边,在母亲身边坐下,低声说:“今天我去看七叔了。”
    贺兰王妃一下子抬起头:“你去见阿沃?”
    “放心,他如今什么也做不了。但是我们聊了很多事情。阿娘,你想过父王如果打回来的话会怎么样么?”
    贺兰王妃无端颤抖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抱住自己的身体:“他……他的怒火会把龙城烧毁的。”
    平若一时无语。一切变故皆源自贺兰王妃利用叶初雪那个女人将自己和平宸救出去,而后贺兰部的反叛她也难辞其咎,也难怪她这样担心,若是父王回来,只怕她是首当其冲要领受他怒气的人。但平若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不希望他回来?”
    王妃突然抬起头来,双目茫然空洞,摇了摇头。
    平若倒是有些不解了,问道:“你跟父王也是一辈子的夫妻了,怎么会决裂至此?莫非真的是因为我?”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