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初雪平宗》第273章 却叹青泥何盘盘(一)

    五月十八是先帝忌辰,平宸要前往先帝陵寝谒陵。本来平若和严望都以近期局势不稳劝说平宸暂缓此行,但平宸却认为这是他亲政后第一次谒陵,不但不能推迟延宕,反而要比以往更加郑重其事。双方意见相左,拉锯了有一个多月,最终还是丞相崔璨站出来支持平宸。
    崔璨的用意却与平宸不同。他是觉得最近一段时间各种坏消息纷至沓来,朝野上下人心浮动,这种时候最需要做的就是由皇帝亲自出面稳定人心。所以他不但建议皇帝前往谒陵,而且提出可以改变路线,不似以往从龙城西边的太延门出入,而改为南边正门龙章门走。这样皇帝銮驾会经过南北向的通衢大道,穿过整个龙城。按照崔璨的说法,这样可以令皇帝威德广布,泽被苍生。
    平宸见有人支持,自然喜出望外,在朝堂议事时迫不及待地同意了崔璨的办法,并且委派崔璨率太常寺和礼部一同筹划此次谒陵事宜。
    严望和平若都对崔璨这个提议十分恼火,严望当时就甩袖子走人,而平若则是散朝后又去找了崔璨。然而皇帝成命已定,平若见到了崔璨也没有办法,只是跺脚责备他多事。
    崔璨早就料到了他会有如此的责难,并不因此而生气,只是说:“陛下尊为天子,富有四海之内,宗庙飨之,子孙保之,故大德必得其位。所谓受禄于天,保佑命之,自天申之。如今朝野惶惑,四海不稳之际,陛下宣威弘德是分内之事。我们身为臣下的,若是担忧陛下的安危,尽可以庶竭驽钝为君上排忧解难,却没有连祭奠祖宗都不敢的道理。”
    这些都是大道理,平若被他说得无可反驳,只得说叹了口气,说:“既然如此,我调禁军与你,你不要怕人多,无论如何一定要保护陛下的安全。”
    崔璨直指自己的脑袋:“以此物作保。”
    平若这才无奈地告辞。他从崔璨府中出来,在夜风里立了一会儿,见平衍的秦王府就在不远处,想起前几日晗辛留在了延庆殿的事儿,还是得给平衍一个交代,便命从人先回去,自己上马,只带了两个随从悄悄来到秦王府的门前。
    自那日在延庆殿冲突之后,秦王府外看守的玉门军已经撤去,门庭反倒显得冷落了许多。
    其时已近二更,平若到了门口又有些犹豫,怕平衍此时已经睡下,这一去又会打扰他休息。正迟疑间,门倒是自己从里面被人打开了。平若认得是管家提着灯往外送客人,冷不防见平若站在门口,吃了一惊,吓得几乎被门槛绊倒。
    平若觉得好笑:“是我,有那么可怕吗?”
    管家连忙行礼问好:“平中书万安。”
    平若笑道:“是门外没人把守了,你胆子反倒小了吗?”
    管家抹着额头上的汗连连赔笑:“惭愧惭愧,被重兵把守了几个月,举凡有外客来访必经一番扰攘,如今真有些不习惯。倒是没想到这个时辰还会有贵客来。”
    平若便不再同他取笑,问道:“秦王睡下了吗?”
    这本是最寻常不过的一句问候,管家却愣了一下,支支吾吾地说不清楚:“平中书若是有事要见他,在下这就去通报。”
    平若好笑:“若是睡了我就不见了,你也不必通报。他这个身子骨,还是要小心将养的好。我不过是来看看,没什么要事。”
    他说完正打算告辞,忽然见阿屿跑来喊道:“是世子么?殿下请你进去。”
    自龙城失陷以来,平若被任命为中书令。他本是晋王世子,如今自己身居高位,晋王又是个不能提的话题,旁人见他都遵循俗例,以官位相称,叫他平中书。唯独平衍既不承认平宸的帝位,又一直被看管与外界隔离,身边诸人仍然将平若当做世子称呼。阖府上下,只有管家迎来送往,留意到了称呼的改变。
    这世子二字平若起初尚觉刺耳。但如今也不知是不是心态变了,听阿屿这样叫,突然有种亲切温暖的感觉。便阻止管家不让他多事,自己进了门迎上去笑道:“殿下怎么知道我来了?”
    阿屿得意洋洋,“我看见了呀。一听是您的声音,就飞快回去禀报了。”
    秦王府如今十分萧条,门里一大片花园竟然也没有掌灯,平若一进来就觉得眼前一片昏暗,也就知道刚才阿屿一定也在自己却没有看见。
    阿屿带着平若去见平衍,临走前,平若本想再向管家道个谢,不料回头时见管家正急匆匆送一个人出去。他略愣了一下,才想起来管家本就是出来送人的,只是那人一身黑色斗篷,隐身夜色之中,他之前完全没有留意到。
    平若心中奇怪,已经是初夏的季节,什么人还会穿斗篷,莫非也像平衍一样畏寒?他很快就推翻这个想法,那人见了他并不出来见礼,而是隐藏行迹,趁着他与阿屿说话的功夫匆匆离去,显然是不想让他看清面目。身穿斗篷也是为了不被人认出来。阿屿之前也在送行之列,显然那个神秘的人是见了平衍出来,也就难怪管家说起平衍时支支吾吾了。
    平若决定试探一下,突然问阿屿:“刚才那个人是谁?”
    阿屿头也不回地说:“什么人?我怎么没看见?”
    平若心中愈发笃定,也知道阿屿定然是不会对自己说实话的,便笑了笑道:“是我眼花了。”
    他们进来时平衍已经除去了外衣,正让内官端着水盆准备洗脸。见平若进来便招呼了一声:“你先坐,我洗洗脸,你别介意。”
    平若笑道:“我跟七叔从来不拘礼,七叔你请便。”
    平衍笑了笑,用手捧起水泼在面上,然后眯着眼睛四处乱摸。平若眼尖,连忙将布巾递过到他手中去,看着他将面上的水草草擦干,便挥手令内官阿屿等闲杂人等都出去。
    平若一边观察着平衍的神色,一边小心翼翼地说:“晗辛娘子不在,七叔这里十分不便。”
    平衍垂下眼皮,不让他看清自己的情绪,微微笑了笑:“还好。早就习惯了。”
    这一句将平若的试探无形地挡了回去,令他有些尴尬,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低头轻声说:“都是我不好,七叔你骂我吧。”
    “骂你若是能然晗辛回来,我不骂你也会去想办法。”平衍的态度出乎意料地平静,但语意中有意思寒气,却令平若在这个密不透风的房子里平白起了颤抖了一下。
    “我一定尽力将她带回来。”平若重重许下诺言,“我去跟他说……”
    “不行!”平衍突然抬起头,语调严厉:“你一个字不能跟他说!”
    平若一怔,所以醒悟。只要平宸不知道晗辛和平衍的关系,就还安全。一旦知道了,势必会利用晗辛来制约平衍。而且以平宸的性格,以及对平衍的痛恨,只怕反倒会伤害晗辛。其实这点他早就明白,只是此时眼见平衍身边没了晗辛,彷如孤狼一样的气息,便有些无法控制地想挽回局面。
    “我知道你是为我着想。”平衍将语气放缓,“这事其实与你无关。是她自己闯进了延庆殿。”
    “我是怕晗辛娘子在他身边时间越久,就……万一……”
    他的话没有办法说完,但意思已经不点自明。平衍低头想了想,长叹了一口气:“希望他不要对晗辛动什么心思,不然晗辛定然以死相拼,到那个时候就真的没有转圜余地了。”
    平若倒是被他的话吓了一大跳:“她如此刚烈?”
    “倒也不是。”平衍说起晗辛来,眼神温柔了许多:“她只是,不怕死而已。”
    平若的心头微微颤了颤,不自觉地又想起了受杖刑那天。晗辛从他的身边走过,他被按在雪地里,只看见她的裙裾与双脚。她一出现,四围便安静了下来。彼时平若已经被仗至重伤,混混沌沌间,只觉耳边仿若有天音响起,那从颊边掠过的衣裙略带熏风,令他恍惚以为是天女从天而降,要将他从无尽的痛苦中解救出去一样。
    平若咬了咬牙,再一次郑重其事地许诺:“七叔,我一定把她救出来。”
    平衍却仿佛并不信他的话,只是简单地嗯了一声,低头去解断肢上包裹的布:“你还有别的事吗?”
    这话中已经有送客的意思,平若却一时不想走,见一旁有个胡床,索性拎过来放在平衍身边坐下,叫了一声:“七叔……”
    平衍看了他一眼,又轻轻嗯了一声。他们二人从小一处长大,平若的弓马都是平衍教的。平宗忙于政务时,也多是平衍陪在身边悉心教导。平衍受伤之后闭门谢客,只有平衍还能随时到他府中来探望,两人感情深厚,直到去年延庆殿之变前都一直彼此亲厚。
    也许是那声七叔触动了平衍心中柔软的地方,他浑身散发出来的孤绝之气似乎略消褪了些,叹了口气,说:“也真难为你了。”
    这寥寥六个字却比所有的长篇大论更令平若感慨不堪,登时觉得眼睛有些发烫,突兀地低头用布巾沾着水为平衍清洗断肢。
    平衍问:“你后悔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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