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初雪平宗》第199章 还巢乳燕似旧识(一)

    两只燕子从头顶飞掠而过,一前一后钻入房檐下的巢中。里面传来刚刚破壳的乳燕叽叽喳喳的叫声。
    晗辛停住要踏上台阶的脚步举头去望,却忽然眼前一花,一个黑影从燕巢中跌落。晗辛眼明手快,伸手接住,原来是一只毛都没有干透的乳燕,正颤巍巍在她手心里努力想要站起来。
    晗辛忍不住微笑起来。这些日的煎熬牵挂,只有在这种时刻才能略微缓解些许。
    跟在身边的太医凑过来往她手中看了看,笑道:“开春了,万物生发,生生不息,是个好兆头。”
    母燕发现丢了一只乳燕,尖啸着俯冲下来,临到了晗辛头上又怕她伤着孩子,匆匆从她头顶划过,在一旁盘旋着不肯离开。
    晗辛看着掌心中的乳燕,冰冷的心头像是被软软地触碰了一下,“你阿娘在找你呢,快回去吧。”她叫来一旁侍立的内官,将乳燕交过去,嘱咐让人拿梯子来,把它送回巢中。然后才向太医点点头,让道:“蔡先生,这边请。”
    这里本就是平衍乐川王时的居处,自从他病发后,平若特准将他挪到此处来调养治疗,到如今也已经两三个月了。
    平衍静静躺在床上,双目紧闭,微弱地呼吸着。
    蔡太医是太医院的首席,平若奏准了平宸,特命他为平衍治病,到如今也已经将近三个月了。他进了屋,熟门熟路地将手中所带针袋放在一旁,又命随从带着药箱在外间等候,这才随晗辛来到床边仔细观察。
    也许是因为长期昏迷卧床,平衍显得异常消瘦,静静躺在那里,就像被锦被围住的一具枯骨。晗辛离着床榻还有两三步的时候停下来,问道:“蔡先生喝点儿茶吗?宫里送来了江南的清茶,您尝点儿吧。”
    蔡太医眼睛一亮,连连点头:“好,尝一点儿。”
    晗辛于是出去吩咐下人。
    蔡太医来的次数多了,知道她是留下机会让他查看平衍全身。长期卧床之人难免会有褥疮,蔡太医每次来都切切嘱咐,一定要小心留意,千万不要生褥疮。
    他上前仔细查看,见平衍嘴唇和指甲的乌青之色比上回要淡了许多;翻开眼皮,眼中血丝也都消了不少,心中略觉欣慰。把过脉,又取出金针在他身上几处穴位下了针,这才在一旁坐下斟酌药方。
    晗辛送了茶进来,见他这样知道是已经诊治完毕了,便问:“如何了?”
    蔡太医笑了笑道:“刚才就说,春天到了,万物生发,是个好迹象。如果老朽估算不错的话,殿下只怕这几日便会苏醒。”
    晗辛心头猛地一松,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问道:“真的?”
    蔡太医点了点头,笑道:“娘子一定还记得当初老朽就跟你说过,殿下这毒是寒毒。他往日畏寒,三伏天里都要穿夹袄,冬天更是各处不得有一点儿吹着冻着的。当日却被人扔进地牢里。那地牢虽然还算暖和,奈何地底阴寒之气太重,他这些年辛辛苦苦压下去的毒便都发了出来。也幸亏当日发现及时,不然就难说的很了。”
    这些话之前都说过,晗辛早在心中千回百转地掂量揣摩过了无数次,总觉得平衍毒发的虽然猛烈,蔡太医施救后却在渐渐好转,心底存着一线希望不肯放弃,因此这三个月来衣不解带地在平衍身边照顾,不肯半分假手于人。
    此刻乍然听到了喜讯,反倒觉得压在心头的一块大石头被晃晃悠悠地提了起来,临在头顶,既不掉下来,也不挪开,反倒更是牵肠挂肚了起来。
    送走了蔡太医,晗辛叫来阿屿,命他照方抓药,亲自盯着将药煎好送来。阿屿最能察言观色,见蔡太医走时面色似乎不错,便试探着问:“殿下的病情如何了?今夜找谁来守夜?”
    起初晗辛照顾平衍不肯离开半步,但时日久了她自己也受不住,小病了一场后便让阿屿每夜找两个内侍来守在平衍身边随侍照料,她自己则在脚踏上铺了被褥,多少还是要睡些时候。几个月下来,每夜派人守夜也已经是成例了。
    晗辛想了想,说:“照样找两个人吧,让他们白天睡饱了,晚上千万不能走神。”
    阿屿一听便也明白,喜上眉梢,飞快跑走。
    晗辛这才回到平衍的睡榻旁,在他身边坐下。
    平衍消瘦得令人不忍细看。他昏迷之中不能吞咽,晗辛只得命人将熬得肉羹熬得稀烂,一点一点用筷子沾着送进喉咙去。一顿饭吃下来,大半天都过去了。好在她也死心咬牙,其他所有事情一概不理,只是专心照料平衍,并不在乎在这样的事情上做水磨工夫。
    就连蔡太医都说,若是换了旁人,只怕没病死,先饿死了。
    但平衍到底还是活了下来。
    晗辛闭上眼,几乎不敢去想万一那一天她去的稍微晚了一两个时辰,抑或是当时平若不肯出手相助,会是什么样的后果。
    这些天她没有一天能够睡得踏实,就是因为每每入梦,总是看见乌黑的毒血从他的耳朵眼睛鼻子嘴角流出来,流得到处都是,所过之处,一片焦黑如碳。
    晗辛总是从噩梦中惊醒。醒来后见他仍然安静地躺在那里,心安之余,反倒有些庆幸。如果不能醒转,那就还是这样睡着吧。再累,再忧心,也比梦中的情形好。当日在地牢中看见他七窍流血的模样心神欲裂的经历,她不想再来一次了。
    晗辛的手抚上他的面颊。薄薄的皮肤下是嶙峋的骨头。皮肤带着温热,令人安心的温度。
    她的手向下来到他的胸口,感受他的心跳一下一下撞击着她的掌心。这几乎成了她每天都要虔诚进行的仪式。每当她觉得疲惫绝望的时候,这样的心跳总会给她带来无限的希望。那样瘦成了一把骨头的人,还有这么强的心跳声,只要这样想,她就不相信他会死。
    晗辛从来没有怀疑过他会活下去。
    平衍是那样坚韧的生命,她从没有在别人身上看见过那种隐忍自苦,却从不宣之于口。
    当日初见时,他是带伤回朝的将军,她扮作去龙城寻亲的南方女子,他们在龙城外的客舍相逢。晗辛当日在他面前巧笑倩兮,施展手段,哄得他带着自己同行。直到很久之后才知道,原来平衍见到她第一面便看穿了她的伪装,知道她是刻意接近自己。
    但她精心地照料他的伤势,两人自然而然地坠入情网。他甚至在整个王府中为她确立位置。他说要向晋王请命,娶她为妻。晗辛却惊慌了起来。晋王势必会对乐川王选定的王妃调查背景,这样她的身份,她与南朝和柔然千丝万缕的关系就会暴露。为了避免这一切的发生,晗辛留下一封信便离开了王府。
    她在信中坦承了自己的一切秘密,说明他们不能成为夫妻的理由。她信任他,所以将自己的秘密告诉他,在信中约定在龙城郊外的水边等他。若他能接受她的身份和过往,便会来与她相会。她想求的不是成为他的王妃,而是与他的长久相守。
    但是她等来的却是贺布铁卫。
    平衍让贺布铁卫审问了她三天三夜。她却一句话再不肯说。她当时心中已经凉透灰透,认定了他辜负自己的信任,恨自己太过轻信。后来的事情却超出她的意料,一切发展的飞快,再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身负重伤,命在垂危。
    是晗辛提出锯腿保命,就连晋王都犹豫不决的时候,晗辛据理力争,拼着让他恨自己一辈子也要保住他。
    他命中一定注定了劫难不断。那一次断腿,他也昏迷了两三个月。晗辛也是如此衣不解带地照料他。好不容易苏醒过来,他却消沉了下去,将断腿的痛苦发泄到身边每一个人身上。晗辛忍受他的痛骂讥讽冷遇,终于忍无可忍地离开。
    当日离开时,晗辛已经下定了决心斩断和他之间所有的情愫。直到重逢时才知道,这件事情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无比地艰难。
    她无法不时时留意关于他的一切。选定住址时会不由自主选离他最近的地方。再见到他时会忍不住安慰陷入梦魇的他。一切都是情不自禁,直到龙城被围。她知道如果不在那个时候守在他的身边,万一城破,万一他死了,或者她遇到什么意外,她一辈子都不会释怀。她不顾一切地来到他的身边,守护他,也守护自己的情不自禁。
    但心里还是怨的。当日他对她的种种折辱她都能忍。她本就出身低贱,进皇宫为人奴仆,若不是遇见了永德公主,她也许一辈子也就是皇宫中虚掷青春,抑郁而终的宫女。所以她不像叶初雪,有着令人无法逼视的骄傲。她能忍,所有的羞辱刻薄喜怒不定她都能忍。但她却不能忍他的刻意冷漠。
    那时候的他就像是冰雕而成。看着她的眼神比冬天最凛冽的寒风冷。晗辛一次失足落入水中,已经是深秋时节,他就在不远处的亭子里,眼睁睁看着她在水中挣扎,直到一旁经过的内侍发现,喊人将她救上来,他始终一言不发。
    晗辛就是从那时起心死如灰的。
    如果不是他这次毒发,如果不是晗辛恰巧就在身边,恳求平若许她留下来照顾,也许她还以为一切都是因为他怨恨当日她一力主张截了他的腿。
    但这并不是真相。
    蔡太医告诉晗辛,平衍身上的毒已经有三年时间。算起来正是当日她贴身照料时中的毒。那是一种来自西域的毒,无色无味,中毒之人起初没有察觉。三两个月后才会开始畏寒。这种毒十分阴狠,无药可解,毒发时全身如火灼般疼痛,心血虚寒,精力不济。
    她以往以为他身体虚弱其实都是这毒在作怪。
    听到蔡太医的话晗辛愣了许久,终于只能苦笑收场。他一定是以为她下的毒,这才那样对她。但他却始终留情,没有将这事告诉任何人,留给她一条活路。
    她自知嫌疑难以洗清,也就做好了打算,这一次如果平衍醒过来,她就远远离开,再不回来。
    晗辛叹了口气,看着病榻上瘦骨嶙峋的平衍,心中酸楚不已。轻声道:“睡够了就快醒来,别再吓唬人了。我走还不成吗?你醒了我就走。”
    突然间有什么缠上了她的手,冰凉柔软。
    晗辛低头去看,是他的手指。她一惊,抬起头,看见他眼睛微微睁开了一道缝,嘴唇微弱地动了动。她将耳朵贴近他的唇边,问:“你要说什么?想喝水么?”
    他说了好几次,她才听清:“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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