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初雪平宗》第192章 青梅如豆琐窗寒(三)

    太后最先回过神来,连忙招呼侍女为永嘉置座:“去将那个绣墩取来让长公主坐,这样的身子也真难为她来一趟了。”又关切地问永嘉:“有身子了怎么也没见说一声,只说你病着,我还想到底是什么病呢,原来害的是喜病。”
    永嘉面色有些苍白,胭脂像是浮在皮肤之外,显得异常凄丽,目光中也仿佛带着刀刃冰霜的戾气,连带着笑容便十分不可亲了。“我以为你在我府中的人会向你汇报呢。怎么原来你真的不知道?”
    太后笑容略微僵硬了一下,仍旧不改和煦的语气:“公主这说的哪里话。驸马不在,你有个什么头疼脑热的,我这做长辈的总不能不过问一下。陛下如今只剩下你这一个姐姐,还望公主多加保重呢。”见侍女送上点心饮品,便笑道:“你们不知道,永嘉公主最爱吃杏子羹。好在过年前做的如今还储在地窖里,快去取来让公主尝尝。”
    永嘉不动声色地哼了一声,目光转到离音身上,淡淡一笑:“离音,好久不见。”
    离音自她进来就一动不动地瞪着她的肚子,脑中纷乱无序,耳边只觉一片嗡嗡之声,半晌都回不过神来。此时感觉到她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脸上,听见她叫自己的名字,脑中登时轰得一响,感觉全身的血似乎都涌上了脸,头皮一炸,似乎发根都一根根立了起来。
    太后斜眼看着离音幽幽一笑:“真是没有规矩,倒叫长公主向你问好。”
    离音这才一个激灵,回过神来,连忙起身,双手交握在身前,正欲行礼,然而一抬头看见永嘉似笑非笑看着自己的神情,登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自己之所以会沦落到今日这个地步,面前这女人就是元凶之一。她辜负了自己的信赖,毫不留情将自己推入火坑,伺候恩断义绝,将她置于人间地狱不闻不问。如今却又如此傲慢地出现在自己眼前。
    离音瞪着永嘉,张了张口,仍旧无法违心地说出问候的话。
    永嘉不耐烦地挺了挺腰,侧身让她的肚子放在一个更舒服的角度。这却成了离音眼中的示威。
    太后又在催:“连问候都不会了么?人家不说你不懂规矩,倒会以为是我在给你撑腰呢。”
    永嘉叹了口气,笑道:“太后礼数也太多,离音又不是你宫里的人,即便是要指使,也不是受了太后的指使,你说对不对,离音?”
    离音猛地抬头,直视着永嘉问:“这是他的孩子?!”
    她这突兀而又无礼的态度令在场所有人都微微吃了一惊。
    永嘉强抑住惊讶,冷笑了一声:“我又不是永德,相好太多会弄不清楚孩子的亲爹是谁。”一边说着,脸转向太后,仍是一副挑衅的模样:“她们都说是个男孩,这可是武都侯的嫡长子!”
    太后面色微变。她和永嘉都知道,小皇帝的生父其实是龙霄,只是这样的事情自然不可能宣之于口,然而永嘉此时用这样的神情语气来挑衅,也正是吃定了她无法有所反击。
    太后本来不愿意与永嘉正面针锋相对,只是永嘉此来气势汹汹,似是拿定了主意要借着肚子里这一胎将所有人都羞辱一顿,太后自然不能如她的心意。便笑道:“我看着也像是个男孩儿呢。真是可苦命的孩子,也不知道生下来见不见得到亲爹。”
    永嘉面色一紧,冷笑:“我知道你们不希望让他回来,但若能让你们如愿以偿,那龙家也就不会在凤都屹立三十年不倒了。”
    她这话说得凌然果断,然而听在离音耳中却觉无比别扭。但是初见永嘉的震撼到此刻才刚刚过去,离音不肯在这个时候冒出头去让永嘉针对自己,便皱着眉头侧身到一旁去不吭声。
    不料只是这样一点动静,却让永嘉又留意到她,便笑道:“哎哟,离音娘子架子可真大,到现在连声好都不愿意问呢。”
    离音冷笑了一下,打定主意不肯向她低头,扭过头去。
    太后忍不住扑哧笑了出声。
    永嘉变色,凑到离音面前,抬起她的下巴强迫她抬眼望着自己:“离音,咱们好歹主仆一场,如今攀上了高枝便连旧主人都要践踏吗?”
    一股怒火在被她的手指碰触到的同时蹭地一声冒了上来,离音要强忍着才能不动手将她推开,冷冷道:“我的旧主人是永德公主,何时又变成了长公主您,我却不明白。”
    永嘉向着周围摇头:“你们瞧瞧,这就是北朝人说的狼心狗肺。她旧主人死了,我将她收留在身边,让她做我的掌镜侍女,如今却都不认了。离音啊,你在我那里吃下去的饭莫非都是我用来喂了狗么?”
    “永德公主死后,是将我托付给了驸马,我的新主人是龙驸马,却不是长公主您。”离音冷冷地说,见太后并没有阻止自己,底气渐渐壮了些,扭头从永嘉的钳制中挣脱出来。“我的身契还在我自己手里,长公主怎么就成了我的主人呢?”
    永嘉一怔。将离音送走后,倒是听说在罗邂府中吃了许多苦,倒是没想到还是这样一幅脾气。但她这次来目的并不是离音,便也不打算与她纠缠下去,于是冷笑道:“既然如此那就恭喜了。可见你去文山侯府并不是我强迫于你,你自己若不愿意谁又能强迫得了呢,你说是吧?”
    她声音刺耳,笑容晃眼,神情中充满了一种居高临下的幸灾乐祸。离音只觉脑中一炸,登时一片空白,在自己意识到之前,突然上前一步,将永嘉狠狠地一推,令她摔倒在地上。
    宫室里登时一片惊呼之声。
    太后也料不到离音居然突然出手,惊吓得站了起来,尖声喝道:“快住手!离音你好大的胆子!”
    一群侍女匆匆围上来将两人隔开,把永嘉扶了起来。
    太后赶紧过来查看,问:“公主没事吧?快去请御医来!”又转身骂离音:“你疯了,她腹中胎儿若是有个好歹,你拿命来赔吗?”
    离音一出手立即回神,然而想收手都已经来不及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狠劲儿,竟然对永嘉出了手,登时吓得呆在原地反应不过来。
    眼见着众人将永嘉扶起来,吵吵嚷嚷安置在一旁,将她一个人晾在了一旁,离音一直埋压在心底深处的一点黑暗渐渐失控地冒了上来。她发现自己竟然并不觉得愧疚,甚至当看到永嘉神色惊惶地哀叫时,心底还有一丝快意。比起她所受的种种来,这一跤又算得了什么?
    然而她不敢让任何人发觉她的心思,只能努力维持面无表情,一直维持到了御医赶来为永嘉诊治。
    太后命人将永嘉送入内室,待到御医进去诊查时,才来到离音的面前,状似不经意地说:“要是我,会更用力一些。”
    离音一惊,抬起眼,只见太后瞧着自己的目光闪亮,唇边露出一丝微笑,那神情倒像是在与一个关系亲密的好友说起心仪的男子一般。
    离音没来由地打了个寒战,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一扭头却在一面玻璃上看清了自己的倒影。她脸上的神情,竟与太后有着七八分的相似。
    御医诊查过之后出来向太后禀报:“幸好不曾伤了胎气,胎儿并无大碍。只是……”
    太后不耐烦,道:“有话直说,吞吞吐吐地却又做什么?”
    御医面现疑惑之色:“胎儿虽然无事。但长公主的脉象寸口脉,卫浮而大,荣反而弱,浮大则气强,反弱则少血,孤阳独呼,阴不能吸……”
    太后皱眉打断他:“你就别背脉经了,到底怎么回事儿,说清楚!”
    御医摇头道:“此事臣不敢断言。”
    太后问:“会要人命吗?”
    “若是施救及时,小心调养,倒是无虞。”
    “那你就直说,无非是状态古怪些,不影响你治病救人。”
    御医这才道:“臣不敢断言,是因为长公主金枝玉叶,锦衣玉食,可脉象上看,却是气血两虚,脉象沉滞,是有娠后没有好好调理的症状。她身体太虚,若再这样下去,怕是胎儿带不住。”
    太后听了也十分意外:“这不可能,他们公主府上什么都不缺,怎么会这样?”
    御医沉吟了片刻,道:“倒是听同僚提起过,长公主卧病多日,一直茶饭不思,想来还是积郁于心所致。”
    太后皱着眉头骂:“想来?你一个大夫,脉也诊了,病也看了,你跟我说这些想来估计,连一句肯定的话对说不出来么?”
    御医连忙跪下叩头:“殿下恕罪。”
    太后见是再问不出来什么,便责令他去拟方子命人照方抓药。过了片刻,内室里有人出来说永嘉公主要见离音。她一愣,朝离音望去,见离音也是一脸茫然,便挥挥手道:“让她好生养着。已经给定了个气血不足带不动胎了,还要闹什么?”
    离音松了口气。她也不愿意再见永嘉,不愿意让她将自己最丑恶的一面逗引出来,也不愿意看着她怀着龙霄的骨血对自己耀武扬威。离音觉得永嘉在她面前有多高贵,自己在她脚前就有多卑贱。这种身带污浊的自卑感却有是她一手造成的,离音没有办法不恨她,却还想不好要如何处置这份仇恨。
    她只能向太后祈求:“殿下,可不可以让我离开,我……”她不想说要回文山侯府,但除了那里,自己的确无处可去。每每想到这样的处境,便心中抽痛。
    太后仔细打量她的神情,竟然将她心中纠结摸得一清二楚,叹了口气,道:“你若是不怕冷清,我倒是可以让人将紫薇宫的侧室打扫出来,你暂且去休息。”
    离音怔了怔,心中一热,急切地想要点头赞同。然而抬眼与太后的目光相交的瞬间,又不禁一凛。只要留在皇宫里,就还在她的控制之下,自己的一举一动就都会被太后所侦知。而她此时最不愿意让太后知道的,就是自己怀孕的事情,这也是她临来之前,罗邂额外叮咛过的事情:
    “那贱人最怕就是有人会威胁到她的地位,若是知道你有身孕,她怕我回篡位,就一定会对你下手,所以你绝对不可以让她知道你已经有身孕了。”
    太后见她犹豫,追问道:“怎么,你不愿意?”
    离音一惊,连忙道:“伤心之地,阴气怕是太重了。再说……”她换上委屈的神色:“罗邂不会让我在外面留宿的。”
    太后想想也是,并没有怀疑,点了点头道:“如此你先回去,以后有机会,我再接你来玩。”
    离音如释重负,屈膝敛袖行礼,正打算转身出去,突然永嘉从内室冲了出来,冲着她喊:“离音!你就如此狠心么?这孩子可是他的骨血啊!”
    离音回身,见永嘉钗裙散乱,面上脸色惨白,不顾宫女们的阻止,向她走过来:“这孩子要是有个好歹,你以后还好意思活着去见他吗?”
    离音心头剧痛,摇了摇头,转身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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