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初雪平宗》第162章 历劫何惧雪满山(一)

    叶初雪在一片驼铃声中醒来。
    起初她并不知道那一串枯燥得仿佛没有尽头的铃声就是驼铃。恍惚中只觉得身体在缓缓地起伏晃动,身下是一块木板,卡在两峰驼峰中间,四周都是帷帐。她这才意识到只是在骆驼的身上,那单调绵延的铃声就是驼铃。
    风从帷帐的四角钻进来,偶尔掀动帘子,望出去一片白茫茫向远处伸展起伏的地面,一道道波纹随着地势起伏,仿佛凝固了的海。
    她并没有见过海,却在落霞关见过浩荡无边的江水,阿爹曾经跟她说过,大海,就是无数条江水并排铺开,一直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又想起阿爹了。叶初雪羞愧地将脸埋入袖子底下。最近频频梦见当年还在落霞关时全身铠甲的阿爹,伴着滔滔江水意气风发。她不知为何,在梦中见到了,总觉无法上前相认。
    身下的起伏移动缓慢柔和,远非马背可比。驼铃声催人入梦,叶初雪渐渐又失去意识。
    梦中仿若置身惊涛深处,他冲着她喊着什么话,恍惚间被他紧紧搂在怀中,身体深处的疼痛抵消了他的体温,只有他腹部渗出的血染在身上有一丝暖意。她辗转呻吟,每次因为惊痛睁开眼总能看到他眼中的痛惜。
    仿佛他在用酒为她擦洗身体;仿佛他用毡毯将她裹紧靠在火边取暖;仿佛他带着她身体中的一部分离开,只留下他坚强背影后面一串血迹。
    他摇醒她,说他们必须上路了,问她能不能坚持。她记得自己点了头,随即又失去意识。
    她在他怀中冲风冒雪;在他怀中风餐露宿;在他怀中醒来又昏迷。
    她以为这一切都是梦,却记不起驼铃的起点是在哪里。
    再次醒来时已经感受不到晃动,身下是铺着波斯长毛毯的地面,行动时仍会有微微滑动,却是因为地面柔软,她能清晰判断出这不是在骆驼背上。
    空气干燥而寒冷,每次呼吸鼻子都又痛又冷,但这点不适对于她来说却别有意义。叶初雪摸了摸鼻子,躺在长毛毯上,心头微微一松,看来不是梦,看来还没死成。
    外面传来人声。叶初雪屏息细听,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天气这么冷,她又折腾成这样,能留到这个时候已经很不容易了。怎么不好好保养,女人带到战场上做什么?”
    叶初雪知道这是在说自己,却听不懂前半句的意思,正在诧异,听见了平宗的声音,登时鼻头一酸:“女人上战场这种事情别人都能说,你有什么可说的?你自己不就带兵吗?”
    他的声音发虚,显然是因为伤势未愈身体虚弱,但只要听见他说话,知道他还活着就好。她心头荡悠悠地一紧,随即松了下来,撑着长毛毯想要起身,身体一动才发现全身酸软无力,竟然连坐起来都不能。
    外面那女人与平宗针锋相对:“我带的是兵,又不是胎。当年我怀着阿延的时候连骑骆驼都小心翼翼,哪儿还有骑马狂奔举刀杀人的时候,阿兄,你真是太大意了。”
    叶初雪怔了怔,这回算是听懂了她话中的意思,心里猛地一痛,耳边嗡嗡作响。在石屋中,平宗最后对她说的话,她始终听不见声音,一直到此时,那声音才仿佛追赶了上来,钻进她的耳中:“叶初雪,你是不是,是不是怀了孩子。”
    叶初雪猛地一惊,失控地啊了一声,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坐了起来。随即一阵头晕目眩,两眼发黑,几乎又要摔回去,有人听见动静冲了进来,及时将她接住。
    叶初雪以为来的是平宗,挂心他的伤势,不肯将身体交过去,一味推拒:“小心你的伤!”触手处却是温软的女人身体。
    只听身后的人笑道:“你放心,他的伤死不了。”
    叶初雪初闻一惊,愕然转头,才发现扶着自己的是个年轻女子。看上去比自己大了三四岁,眉目轮廓与平宗有些像,都是高鼻深目轮廓深刻,只是这样的面相在女人身上就显得过于硬朗了些。这女子皮肤白得耀目,笑容爽朗而明亮,身上有一种干练而明快的气质。
    叶初雪细细想了一下,试探地问:“你是……长乐郡主?”
    那女子愕然一愣,随即笑了起来,抬头望着帐子入口的地方骇笑道:“你跟她提过我?”
    叶初雪顺着她的目光扭头看过去,平宗正抱胸立在那里。她的心狠狠地跳了一下。光线从他的脑后射了进来,明亮刺目,令她眼睛发痛,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惶然低下头去。她听见平宗说:“她就是这么聪明,我可从来没提过你。”
    身后的女子亲密地抱住叶初雪的肩,在她耳边笑道:“没错,我就是他的妹妹,我叫平安,你别叫我什么郡主了,我也不叫你公主。”言罢放开她起身向外走,“好啦,我留你们单独说会儿话。咱们今夜就宿在这里,明日一早出发。”
    叶初雪脑中一片混乱。她的心突然变得很空,仿佛身体失去的那一部分将她的心也剜走了一块,甚至感觉不到疼痛,却头一次令她仓惶不知如何应对。
    她的头深深垂了下去,只露出一截雪白的后颈来,宛如天鹅般优美忧伤。平宗的目光落在那截雪白上,无法移开目光,仿佛那是世间最甜美的酥酪,令他需要用尽全部的自制力才能不过去狠狠咬上去,把自己的印记镌刻在那上面。
    他身体仍然虚弱,走过去几步便觉得气短,动作迟缓地在她身边坐下,轻轻叹了口气:“平安每年正月十五会与我在红柳树下见上一面,今年真是巧了。其实我晚到了一天,但她一直在等。要不然还不知道咱们现在会在哪儿呢。”
    她心不在焉地点头:“是啊,真巧。”
    平宗看了她一眼,继续说:“咱们现在在瀚海大漠里,我跟平安商议,眼下这个情形留在漠南太危险,我带你去阿斡尔草原。眼下大雪封山,只能穿越大漠。好在平安带着商队,虽然不容易,但不会有什么危险。”
    他像是能测知她的心思转到了什么地方,不需开口问,就自己将她的疑问都解答了。
    然而他越是这样若无其事,叶初雪就越觉得双肩后颈沉甸甸无形地压着千钧重担,无力抬头去看他,去与他的目光相对。
    平宗一时也找不到话说,帐中一片尴尬的沉默。
    帐外风声呼啸,他们静静听着彼此的呼吸。这一刻的宁静竟是如此难能可贵,令人生出一种错觉,仿佛那些血腥杀戮生死挣扎才是真实的,而这一刻则是他们临死前的幻象。叶初雪突然担心起来,如果真是幻象,如果这只是他们魂飞魄散之前最后的一瞬间,那么无论如何也应该再看上他一眼吧。
    她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眸,看见他冲着自己微微笑了笑,笑容宁静安详。
    叶初雪想,是了,一定是要死了,所以才能这样平心静气。她突然觉得全身的力气都乍然散去,一直竭力维持的自尊和戒备轰然解体,似乎一切都不再有必要了,她只希望在这一刻全心全意纵情纵性地让自己痛快的流泪。
    她眼中落下的泪水重重敲在了平宗的心头,让他震动了起来。“喂,怎么哭了?”他轻声地问,想要笑,却喉头酸痛,声音暗哑。他警觉地闭上了嘴,怕自己也会受她的影响,让理智失控。
    他伸出手去,轻轻替她拭去泪水。不料那泪水却像是久枯的泉眼突然重获新生,竟然源源不绝,怎么擦也擦不净。他起初只是用手指,见来势汹汹只得换手掌,最后不得不将她拉过来把她的脸压在自己的胸前,用自己的衣襟吸去她的泪水。
    她依偎在他的怀中,默默流泪,除了肩头微微的抽动,不敢有任何剧烈的动作,怕碰触他的伤口,怕一动就会打破这梦境。叶初雪惊恐地发现她变得有所畏惧,害怕回到那个真实血腥的世界里。
    “喂,叶初雪,差不多就行了,你流这么多眼泪,会不会口渴?”他轻声地说,不出所料嗓音干涩,却不是因为口渴。没有人知道他此刻心中是如何激越震撼,这女人的眼泪比金子还难得,他觉得自己此刻富可敌国。
    那声叶初雪将她唤醒。
    微微一怔,她向后微撤,拉开距离打量他。
    “怎么了?才发现我还活着?”他想开玩笑,微弱的笑容却被她凝视的目光打散,说到后来自己的声音也沉了下去。
    “这不是梦?”她仍然不敢相信,惶然地问。
    他轻叹了一声,凑过去在她唇上轻轻吻了一下:“你觉得这像梦吗?”
    他的吻轻柔如蝴蝶点水,柔软清凉,仿佛甘泉,滋润她干枯的唇。叶初雪认真点头:“像。”
    “喂!”
    她终于抬起头目光迎向他的。
    就像是天底下最自然不过的事,他们的目光一旦接触,便纠合在了一起,彼此相融,再也难以分开。她伸出手去,抚上他的脸,感受手下皮肤的热度,触摸他面孔的每一个棱角,描绘他嘴唇的形状,覆上他的眼睛感觉他的睫毛在她掌心下微微拂动时带来的悸动。
    他向她保证:“是真的。”
    她信了,于是突然紧张起来:“你的伤……”一边说着,不由分说掀起他的衣摆查看。
    他腹部的伤口还包扎着,也不知是何时又动得激烈了,隐隐有血迹透出来,却并不多。她的手抚上伤处,惹得他腹部肌肉剧烈收缩了一下,痛得闷哼了一声。
    平宗捉住她的手,不让她再乱动:“等好了再给你看。”他哄着她,随即又满是嘲笑:“你都没看你缝的那伤口,你们江南女子不是都擅长女红么?怎么你的就这么蹩脚?”
    叶初雪吸了口气,这果然不是梦。她微笑了起来,却低下头掩饰自己的表情:“我从小就不擅针线,我的刺绣功课都让晗辛代劳。你若是不满意下回见了她让她重新给你缝一回。”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一把将她扯过来搂紧,在她耳边低声说:“叶初雪,欢迎你回来。”
    他的笑牵动伤口,又痛又喜,浑身仍然虚弱无力,心口却涨得满满的。似乎失去龙城,身负重伤,与手下人失散,失掉了所有的一切都不足为惧了。“你没事就好。”他倒在地上,将她困在自己的臂间,长长地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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