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初雪平宗》第83章 峰回路转不见君(三)

    入夜的雪原要远比白天冷得多。风在屋外呼啸,见缝插针地想要从门缝挤进来,木门被撞得喀拉喀拉作响,手臂粗的门闩都几乎无法承受。窗外似乎还有野兽的嗥叫,与尖锐曲折的风声交织在一起,全然不见了白天的静谧旷远。
    可叶初雪还是觉得周围安静得令人心惊。火盆里的碳响亮毕剥了一声,也惊得她微微一震,回过神来用铁钳去翻了翻火炭,火星被搅得四处飞舞,有一点落在了她膝盖上,还没来得及在毛毡上留下任何痕迹,就已经湮灭。
    叶初雪望着留在膝头那个灰暗的小点,诧异如此炽热的生命,怎么能转瞬成灰。
    此时她正赤脚坐在火盆边,喝着波斯的葡萄酒,嚼着风干的羊肉,因为之前浑身上下湿透,此时连长发也放下来,披在身后。她将身上潮湿的衣物换下,裹上了石屋里原本备好的毛毡,在火边烘烤了许久才将身体里的寒气渐渐驱散。叶初雪想象了一下自己的模样,已经俨然一个胡族女子的模样,自己也不禁觉得好笑。
    门外远远传来马蹄声,叶初雪等这声音已经很久,辨出马蹄来得甚急,简直大合心意,拎过盛放葡萄酒的细颈琉璃壶,又斟了一杯酒放在火边温着,先去将门闩拔了,回头看了看自己的位置,挪到火盆侧面,耐心等着。
    外面的人下了马,脚步又重又急,嘭得一声撞开门,寒风骤然扑进来,将火盆中的火星卷得房顶一样高,朝着她原先坐着的方向飘散过去。
    叶初雪从容地望着来人。他面色沉黑如墨,因为一路疾奔而来,额头上沁着汗珠,身体散发的热气纠结着怒气,令随他涌进房门的寒风也退避三舍。他向她走过来,脚步沉重,震得杯中琥珀色的酒面微微颤动。
    叶初雪不为所动,将酒杯拿起来递给他:“回来了?”她的语气平稳,倒像是个妻子在迎接劳作归来的丈夫。
    看见她的第一眼,平宗就明白了。她知道!从头到尾,每一个环节她都知道。他没有心情兜圈子,沉声问:“他在哪儿?”
    见他不接,叶初雪索性将手中的这杯酒送到自己唇边,喝了一口,慢悠悠地说:“我在南方也喝过葡萄酒,不知为什么却没有你们这儿的好喝。真奇怪……而且你看,这酒的颜色多好看,就像红宝石一样……”
    他上前去一掌打翻她手中的酒杯,攥着她的手腕把她从地上扯起来,拽到自己面前,咬着牙逼问:“你把他送到哪儿去了?”
    他越是生气,叶初雪就越是心情愉快。没有什么比报复成功更令人开心的。她笑吟吟地瞧着他,因为喝过酒,眼睛灿若春江,眼波流盼,风情无限。“还能去哪儿?我又不是人拐子,小孩子当然要送回老家。”
    他心中稍稍定了些,沉声问:“金都草原?”
    “如果路上一切顺利的话,今夜就会抵达雪狼隘口。在那里,你家世子的崇执舅父会带着贺兰部的一万私兵迎候。如果你让楚勒焉赉带人去追,最好赶在那之前追上,不然就会遭到迎头痛击。”
    平宗的心重重地沉了下去,恶狠狠看着她:“果然是你!”
    “不,是你!”她在他的怒气面前毫不动容,平静得如一泓池水,只在说话的时候才有一丝若隐若现的波纹出现在眼睛深处。“是你亲手把他送出了晋王府。”
    “你……”平宗忍住想要掐死她的冲动,闭了闭眼,告诫自己要冷静。他从没有被人如此戏耍过,从没有人能让他暴跳如雷到这个地步。“你怎么做到的?”
    “因为有你呀。”她笑眯眯地说,眼睛弯成月牙,看上去年纪很小很无邪的样子。
    平宗也就明白了,“你故意设计那个漏洞百出的计划,让我暗中护送他们出府?”
    “漏洞百出也算不上吧,只不过是我规划了一条路线,把保障路线安全的任务留给你。看来你完成的很好。”她拍拍他的肩膀,表示嘉奖。又倒了一杯葡萄酒递给他,“喝口酒,歇歇,听我慢慢跟你说。”
    这回平宗没再拒绝,接过酒杯一饮而尽,擦干了嘴唇,这才问:“你怎么知道我的计划的?”
    平宗的计划一直就是让叶初雪帮助王妃把世子偷出去,然后将人截下送往贺布本部。只是这个计划一直藏在心里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只在五天前才向楚勒焉赉透了底。“我从没跟任何人说过。”
    叶初雪似乎觉得他这话很有趣,噗嗤一声笑了:“有些事不一定要说出来人家才能听到呀。我跟你说过我的身份吗?你不也知道了?”
    “你是怎么猜到的?”
    “你将我与身边人隔离开,那么严密地监视我,却不阻止我与王妃相交。你明明知道当初是她把我从宗正寺带出来的,也是我给她出主意救了世子,如果她还想救世子,我是最好的人选,你却放任我们两人打交道,甚至在所有女眷面前刻意抬升我的地位。这目的还不昭然若揭么?”她走近他,看入他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出来:“你希望我帮王妃将世子偷出来。”说完,微微后撤两步,一摊手,笑道:“总不能我干活让你偷懒吧?你好歹也得出点儿力嘛。”
    平宗脸上居然有一点儿微红,他哼了一声,坐下,又喝了一杯酒,闷闷地说:“的确是我的私心。如果他能私逃出去,我便不用将处置他的事情提到朝堂上去说。这件事情拖得越久越不好处置。当初我饶他不死,便为之后的两难种下了因。”
    他如此推心置腹,叶初雪也就不好再讥讽,看着他的眼神略柔和了些,感叹道:“是啊,你到底是他的亲爹,就算他大逆不道,做父亲的怎么可能不顾自己的儿子。”
    “我本来可以做到的。”他长叹,仍旧为自己当日没有坚持将平若仗毙而懊恼,“也许是年纪大了,我开始心软了?”他转头,疑惑地看着她,像是想从她的身上寻求答案。
    她却毫不留情地当头给了他一棒:“我早就学会不留情了。我知道你不想让世子去贺兰部,却不能让你如愿了。”
    他微微变色,“你知道?”
    “你想攻打贺兰部。”
    他震惊地望着她,目光中一闪而过的狠厉之色让她悚然心惊,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退,勉强笑道:“怎么,你想杀我灭口?”
    “你是怎么知道的?”他低头藏起自己的神色,尽量轻描淡写地说。
    “开始并不是很确定,但你将那个锦囊拿给我看,等于把罗邂完全暴露给了我。罗邂该是你攻打南朝最有力的帮手吧,你却这么轻易把他给卖了,我想了很久,虽然不敢相信,还是只能想到一个可能,你现在志不在南方。你厉兵秣马,却不南下,那是要打哪里呢?”她像是在认真跟他探讨这个问题,每一个问题提出之后,都盯着他停顿一会儿,似乎是在等他的回答。而平宗在最初的震惊过后,反倒沉下心来,打定主意想看看她到底能想到多远。
    “你继续说。”他又喝了一杯酒。
    叶初雪有些犹豫,该不该将她知道的都说出来呢?让对方知道自己的底限是一件可怕的事儿,但她实在太渴望打败他了。从白天被他一个人孤零零留在四野茫茫天高地阔的雪原中那一刻起,她就打定了主意,等他回来的时候要狠狠打击他一顿。
    那是一种无人可以忽视的恐惧。叶初雪从来都耻于承认自己会害怕恐惧,她的自尊令她在遭受屈辱的时候要更高地抬起头,在被伤害的时候用微笑去掩饰疼痛,在孤独恐惧的时候更要将这种天然的情绪深深掩埋掉。她如今所有的,也无非一点点无人珍惜的自尊而已。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