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初雪平宗》第68章 昨夜南园花何处(二)

    居延宫中哪里容得她横冲直撞,几个内官得了太后的示意,手下毫不客气,几个人过来推肩拦腰,不着痕迹地将永嘉请出了居延宫。
    永嘉已经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反应,脑中纷乱成了一团乱麻。太后的话言犹在耳,不断地回响:人人都知道的事情,只有她不知道。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因为得不到,所以会珍惜眼前所能拥有的,永嘉一直知道龙霄的习性,只是从没有想到会被人如此利用。如果永德已死,龙霄对离音的顾念便是他对故人的念旧;可是如果永德没有死,如果一切都是个骗局,如果永德一直与离音和龙霄还有联系,那将离音白白送给了龙霄的她岂不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傻子?
    阿缳和阿瑶不知何时过来,一左一右搀扶着她,语气担忧。“夫人,咱们回去吧。”
    “回去?”永嘉茫然地跟着重复了一句,突然觉得好笑:“回哪儿去?”
    “回家呀。”阿瑶最快,脱口回答。
    “回家?”永嘉低头细细思索,却什么也想不明白。她有些迷惑,脑中像是笼罩了一层云雾,眼前一片混沌,看不明,听不清。心在狂跳,耳边只有心脏鼓噪的声音。
    这是她一生中第二次有这样的感觉,第一次是出嫁前的那个夜里,罗约被仗毙在明庐门前。她如野鬼幽魂一样困守在自己寝宫外的庭院中,冷月凄霜,寒意彻骨,在静谧无声的深宫中,偏偏幻听出了他受刑惨呼的声音。那呼声伴随她很长时间,让她几乎以为自己是亲眼看见了他被仗毙于阶下。直到很久之后永德告诉她,罗约死前一言不发,含笑而终。
    永嘉又疑惑了起来,也不知究竟哪个才是真的,是她耳边盘旋了很久的惨呼,还是永德转述的话。
    “那个撒谎精!”永嘉咬牙切齿,五脏六腑都在抽痛,“她是个骗人的妖精。”从小她就这么骂她,姐妹从未相容过,也不知为什么到她死了却只记得了好。
    “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太后的声音像蛇一样缠绕在脑中,冰冷湿滑,阴毒蚀骨。
    “都是自己想象的。”永嘉苦笑,她一直生活在自己编织的假象中,想象着父皇也疼爱她,想象着罗约的惨呼,想象着永德已死。
    她真的死了吗?
    永嘉茫然四顾,只看见阿缳和阿瑶担忧的脸。
    突然听见身后有人问:“你怎么在这儿?”
    永嘉回头,却是罗邂。
    月色下,永嘉的脸色白得吓人。罗邂皱眉看着她,问:“你是怎么了?”
    永嘉怔怔瞧着他,突然问:“罗邂,我问你,他死的时候,究竟是含笑而逝,还是惨呼着死去的?”
    罗邂起初不明白,见她神情有异,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和她拉开距离。永嘉却以为他要走,一把拽住他,急切地说:“你告诉我!”
    “你问谁死的时候?”
    “你三哥!”
    罗邂呆住,想不到她在这个时候突然问起来,惨笑了一下:“我怎么会知道?那时我全家都被囚禁在府中。”他顿了顿,又说:“只是仗毙那种刑罚,怎么可能含笑而逝?”
    永嘉如遭雷击,整个人呆住,良久才苦笑了一下:“果然,我就说,谁会那样死呢。那个骗人精。”
    “骗人精?你说谁?”罗邂仍旧不明白来龙去脉,皱着眉头已经不耐烦:“宫门马上要下钥,你到底出不出去?”
    永嘉全然听不见他在说什么,拽着他的袖子不肯松手,一味地问:“罗邂,你告诉我,她到底死了没有?”
    “谁?我三哥?他早就死了……”
    “不,我是问……阿丫!”永嘉几乎是咬着牙吐出这个名字。
    罗邂面色一变,抬头见一旁的阿缳阿瑶都一脸茫然,全然不明所以,一把扼住她的手腕:“你跟我来!”
    阿缳阿瑶本想追上去,却被罗邂身边两名明光军拦住。阿缳虎起脸呵斥道:“你们要干什么?”
    那两名明光军却不理睬,目视前方,挺胸抬头,推也推不动,她们想要绕过却比不过人家步子大,始终被拦住不能前行。阿瑶叹了口气:“算了,稍等会儿吧,他们俩只怕有话要说。”
    阿缳犹自不解,她与主人同仇敌忾,也不喜欢罗邂,撇嘴道:“跟他有什么好说的?”
    阿瑶拉住她的袖子微微摇了摇头,阿缳这才想起他们是在禁宫之中,行事说话要万分小心,只得作罢。
    罗邂拉着永嘉来到附近一处无人的宫苑中。皇帝年幼,永德失势后太后将先帝的一些嫔妃打发去了尼寺,皇宫之中越发冷清荒凉。大片的宫苑无人居住,索性闭锁宫门,撤走宫人。到了夜里也没有人上夜值守,望出去大片大片都是荒凉漆黑的一片。
    永嘉认得这里是曾经住着谢贵人的鹤鸣阁。谢贵人是先帝在时拔擢的最后一位宫妃,年纪比永嘉还要小一岁。永嘉见过她一面,温婉寡言,弹一手好琵琶。想来也是被太后送去了尼寺,如今这里人去楼空,蔓草野藤占据了庭院,当初养在这里的两只仙鹤也不知飞去了哪里。
    永嘉自问从来不是伤春悲秋之人,此时看着满目漆黑衰败的庭院,却觉得心中全是悲凉。呆了半晌,忽觉寒风骤急,脑中勉强清楚了些,这才发现方才被赶出来的时候太过匆忙,身上的风氅也没有穿,只觉手脚冰凉,也不知是心中太过惊怒,还是因为太冷。
    罗邂拉住她的手臂,惊诧地问:“抖得这么厉害?你冷?”说着解下自己身上的大氅要给她披上。
    永嘉厌恶地将他的手打开:“别碰我!”她后退一步,躲开罗邂的掌控,却一连串地问:“罗邂,当初是你带着圣旨白绫去见她的。她是死在你面前的,是你亲手将她埋了的。这件事你最清楚,她死了没有?到底死了没有?”
    罗邂沉默了片刻,反问:“你希望她是死还是没死?”
    永嘉一怔,心中越发虚冷起来:“你这话什么意思?到底是死是活,难道还没有个准话吗?”
    罗邂笑起来,笑意在寒冷的月色下显得无比阴沉:“你与永德自来不睦,倒是她死后你这姐妹之情让所有人都为之动容。但这姐妹之情究竟是因为本来就在你心中一直没有表现出来呢?还是因为她已然死了你才能如此深情呢?她在时处处压你一头,你连被和她放在一起比的机会都没有,甚至连长公主这个封号也要到她坏事后才能封上。人们说起长公主只知有永德而不知道有永嘉,这难道不是你的平生恨事?”
    永嘉头一次被人如此无情地拆穿心底深处早已溃烂成疾的痛点,一时间惊怒交集,却连反驳的余地都没有,太过震惊之下,瞪着罗邂半天只能说出一句无比苍白虚弱的话来:“你胡说!”
    “是胡说吗?”罗邂冷笑,仍旧不留情面,“她死了,你却突然成了她的好姐妹,接收她的侍女,为了她不惜与琅琊王太后为敌,是突然忆起了她的好呢,还是发现死了的永德成了照亮你的灯火?我听说你要把离音许配给龙霄,现在就连他也对你感恩戴德吧?只不过离音身份特殊,如果让人知道她是永德身边旧人,旁人要追究起来,你是护不得她的周全的吧。用一个随时能卖出好价钱的离音,来交换龙霄身边的其他妻妾,从此你一人独占武都侯,”他笑了一下,“看起来你的心机一点儿也不比永德差,旁人一直都看错你了。”
    永嘉脸色苍白,一连串地说:“你胡说八道,全都是胡说。罗邂,你自己阴毒狠辣,便将别人也都想得如你一般么?我与阿丫虽然自小争闹不休,但亲生姐妹的感情你压根不会明白。什么赶走姬妾,我要吃醋嫉妒,哪里用得着这些手段……”她说到这里突然醒悟,寒意透骨而出,问道:“我府中的事情,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罗邂笑了笑:“不是只有龙霄满城皆有耳目。再说,龙霄跟离音玩的那些花样从来也不避讳人,那天夜里两人定情,多少羽林军的人在看着,怎么,你不知道?”
    永嘉咬着下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冷笑道:“罗邂,我知道你想挑拨我跟龙霄,我劝你别费心思了。我跟龙霄五年夫妻,一起走过无数风波,不是你那点儿伎俩能挑拨开的。”
    “你跟龙霄还用得着我来挑拨吗?”他像是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我还真没见过像你们这样离心离德相互背离的夫妻。他与永德之间的暧昧到底也没说清楚吧?把离音弄回自己府里是谁的主意?你的还是他的?如果我告诉你,永德是他亲手救出来送到北朝去的,你大概也不会太吃惊吧?”
    永嘉心头沉凉宛如寒冬深潭的水底,冰冷阴暗,几乎就要令人窒息。罗邂再说了什么她都听不见了,耳中反复响起的,只有那句话:永德是他亲手救出送到北朝去的。
    “这么说是真的”就像是被沉进了寒潭,彻骨的阴寒之外,她听不见也看不见,只有自己艰难的呼吸声和几乎要碎裂的心跳声充斥在整个世界里。“他知道,离音也知道,他们却一直瞒着我。让我以为她已经死了。”她咧了一下嘴,也不知道是在哭还是笑,茫然抬头四顾,忍不住大口地吸气,仿佛不这样就要窒息而死一样:“原来我才是最傻的那个人。”
    “其实你很聪明。”罗邂目光一直停留在她的面上,适时出声,将她从牛角尖里拉出来:“你只是太轻易相信别人。你讲他们当亲人,他们却将你当傻子,人世间就是这么不公平。”
    永嘉抓住最后一丝理智,看着他冷笑:“这话你说出来不觉好笑吗?永德怎么对你的?”
    “她又是如何对你的?”他毫不迟疑地补上最后一击:“所以你怎么做都是理所应当。你本就不比她差。”
    永嘉抬眼看着他,眼眸中全无光彩,只是极淡地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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