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初雪平宗》第56章 却将情愁做锦书(一)

    转眼腊日将近。凤都城里顿时忙碌了起来。
    江南习俗,一年里最重大的节日,除了除夕,便是腊日。腊日是除夕前最后一个节日,在这一日里各家各户,上至公卿王侯,下至平民百姓都要备好太牢少牢诸般祭品祭先祖报百神,祈请先人来年保佑子孙诸事顺遂,也感谢各方诸神在过去的一年里对家人子女农事婚丧诸务的护佑。
    而公主府里除了准备腊日里大大小小的祭祀之外,另外还有忙处,便是要准备龙霄出使北朝的事情。一时间府中上下忙乱成了一团。永嘉借着要给龙霄打点行装的由头,让各房姬妾们将龙霄贴身衣物用品都送到她这里来一总打包。那些姬妾们因为碧鸳的先例并不敢多事,各自回去哭哭啼啼地收拾了东西送过来。永嘉事情忙得压根顾不上检点,便全都让离音去接收处理。
    自那日听见永嘉要将自己许给龙霄的表态后,离音心中纠结成了一团乱麻,不但尽可能躲着龙霄,连他的名字都不愿意听见。如今永嘉将这些私密贴身的东西交给她去整理打点,用意再明白也没有。离音觉得全府的人眼睛都火辣辣地落在她身上,却偏偏连个拒绝的话都没办法说出来。毕竟自她入府以来,永嘉对她的好所有人有目共睹,就连她自己也颇为诧异。似乎这份情谊并不单只是由于永德的缘故。
    她跟在永德身边这么多年,对永德永嘉姐妹俩的恩怨了若指掌,永嘉对永德有怨有爱,更多却是羡慕。永嘉虽是先帝长女,却远不如永德受宠。自从永德摄政后,永嘉便时时嫉妒,这才有了朝野皆知的“面南而坐”的典故。所以当时永德离开,将离音托付给龙霄的时候,离音心中不是不忐忑不安的。
    永嘉公主每日里忙得焦头烂额,连早上梳洗的时候都有各处管事的人轮流进来汇报商议。这些日常琐事都是离音从未经历过的,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十分入迷。她心思灵敏,脑子转得也快,听着下面人报数上来,往往人家话还没说完,她已经将各种数字算出了出来。自打一次不留神脱口而出之后,便引起了永嘉的注意,从此将她留在身边,专门负责算数核账,一来二去竟成了永嘉身边不能离开须臾的人物。
    就连阿缳都羡慕地说,人人都说文山侯罗邂升迁神速,一夜炸红,比起离音的受宠速度来,还是要差一点儿。
    这话传到了永嘉耳中,又惹来一场小小的风波。永嘉将府中人齐集庭中,当众责斥了阿缳,立下规矩,府中任何人不得说起罗邂的名字来。
    这番表态其实也有做给龙霄看的意思。毕竟如今凤都城中,若论起政坛新贵,也只有罗邂能与龙霄争一个风头。此番龙霄出使北朝不但是从罗邂口中抢下来的任命,而且还大大地给罗邂下了个绊子,一连七八日各部各种表彰满天飞,闹得罗邂在北方效命于摄政王的事情朝野上下人尽皆知。一时间议论汹汹,大有不查个水落石出不罢休的态势来。
    琅琊王起初只想将这事弹压下去,好歹应付着过完年等龙霄从北朝回来再敲定应对方略,但不知哪里出了错,事情越闹越大,眼看着腊日将至,文武官员丝毫没有过节的意思,连番追问下,将吏部尚书侍郎以及当日录下罗邂自己陈情的一种官吏也都翻出来质问。
    这种情态下,罗邂无法自己出声,每日除了执仗明光军京畿巡防之外,很少再公开露面,对一切汹涌疑问不闻不问不做任何回应。而琅琊王却有些不大坐得住了。不管罗邂到底清白与否,至少他现在住在罗邂送的宅子里,这笔账怎么也算不大清。
    龙霄便是看准了这个时机,带着手下两千羽林军并一班工匠连着十几日吃住在王府工地上,硬是赶在了腊日前将琅琊王旧宅修葺扩建一新。琅琊王自是大悦,迫不及待地从罗邂送他的宅邸里搬回了自己的王府。
    这一通折腾下来,龙霄回家的时候已经精疲力竭,连脸都来不及洗,倒头就睡。
    永嘉公主听说他回来了,命人烹茶煮酒,做了一桌他爱吃的东西,左等右等等不来,让阿瑶去催请,回来说是已经睡下了。永嘉怕他生病,连忙带着离音阿缳过去探问。进了屋只觉一股汗味夹杂着酸臭扑面而来。永嘉差点儿被熏得背了过去,忙命人去开窗散气,自己捂着鼻子去查看龙霄,见他昏睡得不省人事,满脸胡茬,衣服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
    永嘉又是心疼又是嫌弃,皱着眉伸手去推他:“先别睡了,起来洗个澡再说。”
    龙霄睡得正香,被她骚扰了一下,嘴里哼了一声:“哎呀……”翻过身来闭着眼顺手抓住永嘉的手就往唇边凑。永嘉嫌他脏,不肯让他得逞,用力抽出手,又拍拍他的脸:“快起来。”
    龙霄梦中嘻嘻笑道:“又没人看见,你跑什么?”
    永嘉一怔,脸色沉下来。回头向众人说:“你们都出去。”
    阿缳跟在永嘉身边最久,尤其了解她的脾性,不敢多说,招呼离音和另外几个婢女一起匆匆向门外走去。
    刚到门口,却听永嘉叫住离音:“离音,你留下。”
    离音无奈,只得眼睁睁看着阿缳从外面把门关上,自己不情不愿一步一挪地来到床边。永嘉死死盯着龙霄,问:“刚才他说什么你听见了吗?”
    离音只好说:“刚才忙着开窗,什么都没听见。”
    永嘉一言不发地久久瞪视着龙霄,一时间什么都没有说。她沉默得越久,离音就越是不安,站在一旁不知该做什么。其实那句话她听见了,连之前那一声也听在耳中。永嘉在想什么她心中雪亮,只是自己身份尴尬,实在不知该如何应对,只能手足无所地站在一旁,尽量屏住呼吸,让永嘉注意不到自己的存在。
    窗户都大开着,窗外红梅已经喧闹绽放,梅香沁人,随着风涌进来,没多久便驱散了屋中的浊气。永嘉和离音分立在床畔的头尾两边,一时间谁都没有再说一句话,不约而同将目光落在床中熟睡的那人身上。
    龙霄却对这一切毫无所知,睡得鼾声大作,不时说一两句谁也听不明白的梦呓。他每一次开口,离音都心惊胆战不知道又会惹出什么样的事端来,而永嘉则是凝神细听,想听出更多的端倪来。但熟睡得人多半口齿不清,她们再没能听懂一个字。以至于两人心中都不约而同地怀疑,刚才那一句究竟是无意中泄露的,还是他刻意说出来的。
    过了好一会儿,永嘉突然问:“他那么叫过她吗?”
    这一句问得没头没尾,离音却听懂了。她摇头,“只有罗邂那样叫她。”
    话一出口离音就后悔了。明明应该装傻的,即便懂了也应该假装听不懂,这本是她们这些在皇宫中长大的女子最应该懂得的求生技能。只因在永德身边从来不需思考这些,以至于如今竟有些应对失措。
    果然永嘉朝她望过来,眼底浓浓的讥讽意味,将她的惶惑不安看得清清楚楚。有那么一瞬间,离音觉得永嘉眼角的笑意竟与永德的重合起来,仿若那人就在面前一般。
    离音赶紧低头避开她的目光。以前跟在永德身边时总觉得永嘉不过一介耽溺于情爱的小女人,如今却越来越觉得她远非当年可比,也不知是因为本来就与永德相类只是一直被永德的光芒所掩盖,还是因为近来连番的风波将她磨练了出来。
    永嘉冷冷地盯着离音,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留下照顾他。”
    离音一惊,抬起头,发现永嘉已经向外走去。她赶紧追上去,“夫人,这……这不大方便吧?”
    永嘉板起脸来:“哪儿来这些推三阻四的话?还想躲懒吗?”
    离音为难地低下头。
    永嘉严厉的目光在她脸上打转,“怎么?你不愿意?”
    离音狠下心,丝毫不退让:“我是夫人的掌镜侍女,断没有贴身伺候侯爷的道理。侯爷身边自有伺候的人,奴婢不敢越疽代苞。”
    永嘉倒是被她顶得一愣,笑了起来,“你放心,我已经答应了侯爷,以后你就是他的人了。我将你当做心腹看待,你若肯屈就于他,我只会玉成好事,哪儿能将别人推到他怀中去。你心中不要有芥蒂,我不是那种会拈酸吃醋的人。你肯跟他,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离音越听越是惊慌,还要开口再说什么,突然听见床中龙霄发声:“离音留下。”
    离音与永嘉齐齐变色。
    永嘉轻轻将离音往房中推了一下,自己转身开门出去。
    离音被永嘉关在了门里,一时间只觉脑袋嗡嗡乱响。明明窗户大开,满堂凉风,却仍觉得面红耳赤,胸口闷得发慌。她站在门后,怔怔瞪着门上雕着的莲花待放图案,仿佛这么盯着过一会儿莲花就会在她眼前盛开一样。
    “离音。”龙霄叫她,惊得她一跳,赶紧转身。
    龙霄从床上坐起来,闻了闻自己的衣袖,又摸了一把自己脸上的灰尘,皱起眉来,向离音招手:“你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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