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初雪平宗》第25章 卷尽残花风未定(一)

    小雪这一天凤都城里果真下了雪,永嘉公主难得好兴致,一早便开始张罗,命人将自己封邑农庄新送来的各样腊品腌货蒸煮炮炙,在冬天也整治出一席鲜蔬俱全的宴席来。江南冬迟,要到小雪这一日才算正式入了冬,按照南朝民间有风俗,妇人们要在这一日亲自洗手为丈夫儿子烹饪。这本是民间陋俗,衣冠南渡后渐渐传入高门,这十几年来更是在侯门相府中大行其道,就连永嘉公主也不能免俗。
    这日一早,永嘉就命人备下鱼鲜,带着几个亲近的侍女下厨,一起做了莼羹,鲈鱼脍,鲤鱼臛等几样拿手美味,热气腾腾地摆下宴席,命阿瑶去请龙霄。
    不料阿瑶去了半日不见回来,一旁侍立伺候的碧鸳红鸾几个侍妾便长一句短一句话外有话地说起来,意思不过是龙霄的心已经被狐媚子勾走,怕是想不起今日要与夫人一起过。这几个侍妾都是永嘉嫁入龙家前便被龙霄收在身边的,永嘉一向对她们没有好感,平日里不假辞色,却又自矜身份,不愿意专门针对她们。起初几个人风言风语,永嘉只做听不见,但龙霄一直不来,眼见鲈鱼脍已经凉了,她心头不悦却又不便发作,只得看着碧鸳冷笑:“你们不就是狐媚子托生么?上哪儿又寻别人去?”
    碧鸳被她一句讥讽得脸色又青又白,半晌冷笑道:“夫人这么说就没意思了,奴婢们又不是乱说。夫人问问府里的人,谁不知道那个离音日日跟着侯爷出入门庭,凤都名门谁不知道公主府上有个离音,又有几个人还记得夫人才是这里是夫人说了算?”
    从她提到离音名字时起,永嘉身边几个年长的侍女就开始冲她急做眼色,让她不要再说。碧鸳生就一副莽直心肠,对那些眼色暗示全做看不见。她心中憋闷了许多日,好容易有了见到永嘉的机会,自然不肯放过,一定要一吐不平方算痛快。
    永嘉听了她的话冲她招招手,和颜悦色地笑道:“你过来。”
    这反应出乎碧鸳意外,她略微犹豫了一下,自觉所说不差,便一扬脸趋前几步,来到永嘉面前。
    永嘉坐在绳床上,上下打量着她,问:“你叫碧鸳?”
    碧鸳不知她的用意,此时方觉得自己也许有些孟浪了。心中犹疑不定地点了点头:“夫人有什么吩咐?”
    永嘉低头看自己的指甲,似乎觉得那上面绣着岁寒四友松年鹤舞,漫不经心地说:“你是侯爷的人,我能把你怎么样呢?自然只能等侯爷回来吩咐,你的话我会转告给他,要罚要赏自然要看他的决定。”她说到这儿,猛然抬起眼,黑白分明的双眼中迸发出一丝以往从来没有过的光芒,“但离音是我的人。我的人就只能我来说,你算什么东西?”
    “我……”碧鸳吃了一惊,“夫人,夫人,我不是这个意思……”
    永嘉皱眉:“难道还要她在我这里一哭二闹么?”
    她身后的侍女阿缳连忙扬声招呼:“来人!”
    几个粗壮的仆妇进来,阿缳指挥着她们将碧鸳扭住,这才回头问永嘉:“公主要如何处置?”
    永嘉噗嗤一声笑了:“不都说了嘛,去问侯爷吧。我不管。”
    阿缳于是带着仆妇将碧鸳带下去。
    这一闹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另外几个侍妾顿时噤声,不敢再言语造次。永嘉走到桌旁,自己操起筷子夹起一块炙鹿肉吃了一口,不满意地皱眉:“都凉了,别等了,咱们开饭。”
    大家自然不敢动,永嘉吃了两口,又问:“离音呢?这几日总是见不到她人,莫非真做狐媚子去了?”
    阿缳此时处理完碧鸳回来,一进门就听见这话,笑道:“她前日出了一趟门,回来就病了,这几日都缩在自己房中轻易不出来。公主别听无知刁妇胡言。”
    永嘉听了这话,细细将口中鹿肉咀嚼咽下,伸出手来。阿缳连忙送上一碗茶,看她一口气喝下去。放下茶碗,永嘉再抬起头的时候,已经恢复艳光,问:“阿瑶怎么还不回来?”
    话音还未落,外面阿瑶已经在答应:“回来了,回来了。”
    阿瑶向来脚快,永嘉身边要跑腿的事儿一般都打发她去。她匆匆进来,来不及行礼,也不等永嘉发问,就说:“侯爷见了几拨客人,刚才正要换了衣服过来,宫里突然来人说陛下病重,他就赶着进宫去了。”
    永嘉直到这个时候,面色才蓦地一变,手中筷子跌落,银质筷头碰在汉白玉莲花方砖上,发出清脆响亮,叮的一声。
    龙霄赶到居延宫的时候天已经大黑。他不顾守在门外的内侍宫女的阻拦,伸手将挡在面前的人统统推开,一路疾行,几步跨过玉阶,身后宿卫的羽林郎才执戟赶到,大声喊:“武都侯请留步!”
    龙霄回头冷笑:“宋谷山,你要拦我?”他执掌宫廷宿卫,是这些人的顶头上司,虽然此时入宫不合规矩,但一副豁了出去的样子,却也无人敢拦。宋谷山被他瞪着眼睛一问也不禁犯嘀咕,犹豫了片刻,硬着头皮顶上去一句:“属下不敢阻拦,但请武都侯将兵器留下。”
    龙霄没想到他会这样回应,倒是个懂得机变的人物,不由多看了他两眼,将腰间佩剑解下抛给他:“好好保管。”言罢再不理睬旁人,掀开帘子进去。
    太后已经卸妆睡下,听见外面吵闹早就打发宫人出来探看了,听说是龙霄来,知道旁人都拦不住,也顾不上换衣服,披着头发亲自从里面迎出来。龙霄已经进了屋,带着一身寒气往里闯。
    “你疯了!”太后不顾他铁青的脸色,拦住去路,皱着眉头骂道:“现在什么情况,你倒如此胡来,你就不怕旁人说闲话!”
    龙霄一把抓住她的右手向身后扭住往自己怀里带,咬着牙问:“陛下病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太后左手压住他的胸口用力推开他,顺手将头发拨到耳后,转过身才说:“你是太医么?跟你说有什么用?”她顿了顿,回头看了龙霄一眼,叹了口气,“你跟我来。”
    两人便不再说什么,龙霄也知道她的意思,悄无声息地跟在太后身后,向太后寝宫深处走去。檀香的味道渐渐浓起来,帘栊深处,有人轻轻唱着儿歌,歌声宁静悠长,龙霄来时的戾气渐渐消弭,连呼吸也平顺了些,心头却猛然地快跳了几下。太后似乎能能听见他的心跳声,转头竖指在唇前,示意他噤声,顺手牵起他的手,掌心相扣,一起走到了近前。
    唱歌的是乳母,正一边轻轻拍着小皇帝的背哄他睡觉,一边自己也昏眼点头地打着瞌睡,冷不丁肩膀被人轻轻一拍,抬眼发现竟然是太后,吓得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正要说什么告罪的话,却被太后抬起脚踩住她的后脑,一时间只能以脸鼻贴住地面,登时吓得浑身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龙霄走近床边,见床中那个不到六岁的孩子小脸红扑扑睡得正香,忍不住伸手摸摸他的小脸蛋,皮肤滑嫩吹弹可破,手下温度也不见异常,显然一点毛病没有,不由一怔,抬眼向太后望去。太后白了他一眼,示意让他速速离去。龙霄满心不舍,狠狠在小皇帝的脸上亲了一下,这才起身向外走。太后直到龙霄出去看不见了,这才抬起脚来,吩咐乳母:“行了,起来吧。”
    乳母吓得魂飞魄散,浑身发软动都不敢动,仍然趴在地上发抖。
    太后笑着问:“你刚才看见什么了?”
    乳母哆哆嗦嗦,几乎语不成声:“娘娘饶命,奴婢什么都没有看见。”
    “没看见你做这副鬼模样做什么?”太后声音渐渐不耐烦,语气严厉起来:“说实话!”
    “没有……只看见娘娘,真的只看见娘娘。”
    “听见什么了?”
    “什么都没听见,奴婢一直等娘娘吩咐,什么都没听见。”
    “你抬起头来。”
    乳母闻言照做。太后垂目打量她。以前的乳母都由永德长公主亲自遴选,永德坏事后小皇帝身边的全部人等都被锁拿撤换,唯独这个乳母,因小皇帝不能离开左右须臾,每天若看不见她便哭闹不休,太后无奈,只得将她留下。平日里冷眼看着,倒也是个本分木讷的人,不像是有什么花样的样子,此刻再打量,却总觉得这女人见事太过明白,回答又太过笃定,竟是滴水不漏的意思,不由心中打定主意,以后还是要找个错处将她处置了才好。
    只是眼下却不急在一时。太后安抚了那乳母几句,赶着出来应付龙霄。
    龙霄已经在她寝宫的桌案后坐下,见桌上有碗刚送来的没来得及喝的燕窝,便毫不客气地端起来自己喝了。太后见他这样,脸色一沉,过来从他手里夺过碗往桌上一敦,推他的肩膀把他往外赶:“你出去!这儿什么地方你也如此放肆?!”
    龙霄定下了心又吊儿郎当起来,太后那点儿力气哪儿能动得了她分毫,笑嘻嘻地任她的粉拳绣腿在自己身上捣鼓了几下,见她发泄得差不多了便伸手将她打横搂在怀里,在她脸上亲了一下,低声问:“怎么?生气了?”
    太后已经有些时日不曾与他亲热,此刻两人喘息相闻,鼻端都是这冤家的气味,登时人已经软了三分,却仍挂不下脸来,哼了一声,别过脸去不去理她。龙霄却已经想明白了,笑道:“我也是听说陛下病重,一时情急便顾不得许多,怎么,这是病已经好了?”
    “你少来这一套。”太后推开他翻身坐起,顺手拿起一把梳子将被他弄乱的头发细细地理顺,“这会儿倒想起来还有这么个孩子了?打从他生下来,你倒来看过几回?当初命都在人家手里捏着也不见你说话重上几分,如今倒给我摆脸色?”
    龙霄被她一顿数落,有些讪讪的,小声辩解道:“永德不是那种欺负小孩子的人,瞧你说的。”
    太后冷笑:“她不是那样的人,我倒是了?我自己的儿子我来照顾你都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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