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卡维蒂布莱尔》No.5 谜团都市的骤雨与悲歌（完）

    布莱尔从屋檐上跳下，蹲伏着身子来到了公寓楼的侧面入口，狭窄的门。布莱尔握紧手中的冲锋枪，这样小而轻便的武器在这种黑暗的楼道中最为方便，布莱尔将电子保险打开，将枪械上的一根数据线拉下插在脑后进行有限连接，外加上冲锋枪适配的近中距离辅助射击系统，布莱尔有自信在图灵攻向她的一瞬间将其毙命。
    她在堆积着灰尘与杂物的楼道中Z字前进，公寓楼中很明显没有经过装修，灰白的墙壁中有许多朽烂的电线垂下，未使用的沙发、椅子、桌子被蒙上白色的布，使得这里像一座寂静阴冷的坟墓，丝毫没有人生活过的迹象。布莱尔搜索着一个个房间，惨白的光从窗外照进来。
    一个白色的人影出现在布莱尔的视角边缘，她下意识地转过头，借着闪过的光芒，一扇门在她的眼前缓缓打开，有什么东西从那里经过。
    放缓脚步，布莱尔用枪口推开半掩的门，这里的光线充足，在小小的房间内摆满了各种各样的报废的人偶，她们都安详地坐在椅子上或躺在地上，有的头上被盖住了一张白色床单，像是裹尸布。——似乎是类似于太平间的地方——布莱尔这么想到，在NeoHongKong是没有专门储存报废机器人的地方的，报废且无法维修的机器人会直接送到垃圾处理厂进行粉碎和再造，因此也不会有哪个狂人为机器人专门修建一片陵园。
    布莱尔仔细搜寻着房间里的一切，想确认刚才那个白色的人影是否就在附近，她掀开其中一张盖着报废机器人头部的床单，底下的精致的女性脸庞双眼紧闭着。布莱尔一只手握住枪柄，一只手掀开另外一张床单，所露出的脸庞属于一台管家机器人，双眼望向地面如同在思索。
    当布莱尔掀开第三张床单的时候，那底下突然伸出了一双手牢牢地抓住她的冲锋枪，手指扣入枪身底下的扳机，使得布莱尔无法开火。后者立即在脑中传达开火指令，但枪口却被强大的力量扳开，几发子弹在刺耳的响声后打进了袭击者身后的墙壁里，紧接着枪身上的数据线被拉断，武器从布莱尔的手里被夺走。
    袭击者将夺来的武器扔向窗外，没有认证枪支许可的话对方也无法使用枪械，布莱尔趁着这个机会站起身踹向袭击者的腹部，但一只手飞快地挥来抓住了她的脚踝。
    这时，这名袭击者才将盖在脸上的床单拿下，一个男人坚实且宽阔的肩膀展露出来，人造纤维和生体皮层组成的肌肉块轮廓清晰，包裹在薄薄的人工皮肤之下——那是只有军人才会拥有的超高性能全身义体，他的金发和棱角分明的五官正如布莱尔深深印在脑海里的资料一模一样。
    艾伦·图灵。
    “肉体不过是躯壳，灵魂是虚无的存在，没有任何方式能证明你是一个人还是一台机器。”图灵用低沉的嗓音说道，一边在手腕上用力。
    布莱尔高高跳起，利用没被抓住的另一只脚踹向图灵的双眼，迫使对方踉跄地后退，同时将脚从艾伦逐渐加大的腕力中挣脱出来。
    “告诉你个秘密吧，不管你愿不愿意听。”图灵撞在墙上，双手揉着刚才被攻击的双眼，但是他的声音却异常地平静。对方的力量超过布莱尔的预想，她决定暂时撤退。
    “或许如此努力追捕我的你已经早已发现了，至少是发现了一点端倪吧——我的这个小秘密……”艾伦·图灵仍然喋喋不休地说着，趁着这个机会布莱尔转身向房间外面逃去，在踏出门口的同时，她听到了这样一句话——
    “你知道的吧，布莱尔，我是机器人。”
    “我为自己换上了人类的义体，但我仍然由AI操纵，有灵魂的AI。无法分辨我是什么的你，作何感想？”
    ——那家伙是机器人？——布莱尔的左脚稍微有些颤抖，她扶着墙往公寓楼的二楼逃去。
    虽然有过预感但没想到是真的，艾伦·图灵是没有过去的男人，从哪里出生，哪里长大，哪里接受义体化和电子脑化手术都不得而知，但真的会有这种事吗？一个获得灵魂的机器人……假扮成人类，在人类的社会中生存，像一个人类一样生活，就连他最亲近的人也无法辨识出……机器人会恋爱吗？机器人会流下眼泪吗？机器人会梦见电子羊吗？
    “逃走了吗？特警小姐？”仿佛是变了一种性格似的，图灵用略带嘲讽的口吻说道。“那么，来打个赌吧，看看我能不能在数十下之内找到你？真讽刺啊，身为犯人的我还有要去抓警察的一天——”
    布莱尔摸索着身上的装备，仅剩的武器只有一把旧式的M1911手枪，这种型号的手枪不仅年代久远，而且对义体威力不足，除非直接命中头部，基本上对改造后的义体人没有太大伤害。而且，布莱尔想到另一个事实，如果艾伦·图灵真的是由AI操纵的机器人的话，那么他连唯一的要害——脑部也不存在。
    狠狠地咂了咂嘴的布莱尔往墙边的角落里躲去，这里是绝好的伏击地点，如果图灵尾随她上到二楼，她能在这里先发制人，如果瞄准脚部狠狠开枪的话，说不定能限制住对方的移动。
    随着某处传来的巨大响声，布莱尔端好枪瞄准了对方即将经过的路线——然而就在下一秒，布莱尔的手腕被强有力的胳膊抓住。“怎么了？我还没开始数数就被抓到了？”那条胳膊从隔壁捅破纸糊般脆弱的墙壁伸入，准确无误地抓住了布莱尔右手的腕部，紧接着像是恐怖游戏中的食人妖怪一样将布莱尔的整条右手拖入墙壁上凿出的破洞中，布莱尔立刻扣动扳机，但似乎什么也没击中。
    “还是说我数得太慢了？”布莱尔感觉自己手中的枪被夺走，同时食指和中指被狠狠扭住，一股怪力将指头扭转，紧接着便是钛合金断裂发出的异响，布莱尔还没来得及隔除痛觉反应，一股火热的逆流从指间涌上，难以忍受的痛感袭向大脑。
    全身的汗水瞬间涌出，紧接着手枪的触感重新回到手上，对方放开了布莱尔变得形状怪异的手掌，手枪也被握在手心退回。从洞里抽回的手惨不忍睹，人工皮肤破损，露出了里面的仿生肌肉纤维和断裂的钛合金骨骼，两条神经电缆软塌塌地垂下。
    “那么我现在开始快点数吧！首先是1！然后是2！”
    ——混蛋！——恐惧与愤怒的情感交织着油然而生，但后退的本能占了上风，不知道图灵是如何接近自己的布莱尔，选择再次后退。
    “3！4！5！这个速度如何！？”耳旁还残留着图灵的怪叫，布莱尔发现通往三楼的楼梯已经崩塌，她回过头望向窗外，呼啸的风从破损的玻璃灌入。布莱尔将玻璃打碎，外面是离岛冰冷刺骨的空气和雨水，她向下看去，一条可供踩踏的管道。
    在翻出窗外的同时，艾伦·图灵用头顶撞开另一扇窗户，破碎的玻璃片刮伤他的脸颊，他机械地转头，用可怖的眼神观察着布莱尔的行动，同时鼻子里哼哼着难听而且怪异的歌。
    “6！已经过半了！”
    “去你妈！”布莱尔踩上公寓楼外檐的管道，顺着管道向上爬去，至少到更开阔一点的地方。她瞅准了通往顶楼的一条通路，不过要在风吹雨打的天气中向上爬行二十多米。
    “7！迫在眉睫迫在眉睫！”
    当布莱尔往上爬行几米后，她惊愕地发现图灵的脑袋正在她更高一层的窗户里伸出，身上布满混泥土渣和灰尘，雨水将他的脸变得肮脏，如同一只野兽。
    ——这家伙难不成是直接撞开天花板爬上来的！？——布莱尔虽然不知道是否有高出力的义体能做到这一点，但她明白的是绝对不会有正常人类为了爬上楼而打碎天花板，艾伦·图灵狂暴得像一只发疯的野牛，挡在面前的障碍物一律撞开。
    当布莱尔改变方向绕开那疯子的时候，她从窗户的外面看到了楼内的一间房屋，在那里，一台惨白光芒的立方体机械安静地旋转着。一位女性的形象从那光芒中显现，一位有着黑色波浪长发的白衣天使，她的头发随着不存在的风轻轻拂动，宛如拥有生命一般。
    “你在害怕什么？”
    布莱尔僵住了，虽然她身处摇摇欲坠的公寓楼外壁管道上，随时都有摔下楼的危险，但某种奇特的情感将她留在原地，瞪大双眼注视着那个幻象。
    “你在害怕什么？是人？还是机械？”幻象持续了一秒钟，紧接着便被男人的嘶吼声打断。
    “8！看来我不抓紧时间就要让你逃掉了！”声音出乎意料的近，布莱尔向声音的来源望去，对方已经在离布莱尔一米之遥的一扇窗户探出身子，雨水打在两人的身上，刺骨。
    “啊哈，你找到了这个！这是我最重要的东西，你没有机会破坏它！”图灵的拳头挥向布莱尔攀爬的铁管，强大的蛮力将管道撕裂，支撑不住义体人的体重，布莱尔正要从管道上掉落。
    “混蛋……”好在在掉下去之前，布莱尔用力踩向公寓楼的墙壁，纵身一跃将手尽量地伸长，够到了临近楼房的屋檐上，她挣扎地爬起，使劲让重心往上移动，但湿滑的屋檐让她的手指打滑，何况她的右手只剩下三根完好的指头。
    “9，然后10，看来这是终点了。”图灵在房间中后退，随着一段加速的小跑，公寓楼外墙如同饼干般撞碎，同时图灵的身躯飞跃三米的距离，巨大的动能使得房屋都为之一震，跳到了布莱尔想尽办法爬上的楼顶。
    这时，布莱尔注意到图灵的手上拿着一只鸽子，轻轻握着，脑袋滴溜溜地左右望着，似乎惊恐但安静地瞧着，很难想象刚才他那么巨大的动作居然没有伤到鸽子分毫。
    “怎么样？布莱尔，你害怕吗？”图灵低声说着，雨水从他的下巴上流下，撕裂的人工皮肤渗出点点白色液体。
    布莱尔的手指发抖，老旧公寓楼的屋檐因为雨淋而朽烂。布莱尔一边注意着支撑点的情况一边瞪视着图灵的眼睛，他的金发因被水打湿而纠作一团。
    “你在害怕什么？是人？还是机械？亦或是两者？你为什么害怕？”
    布莱尔的手指渐渐失去力气，难忍的痛感在脑海中回响，寒冷的雨水让劳累的大脑快要失去知觉——
    布莱尔的手指从屋檐上滑落——
    “NeoHongKong的夜晚，华灯初上，迷幻而醉人。”图灵如此念到，他的手腕紧握，抓住了布莱尔残缺不全的手掌。
    “……”因为惊愕而无法出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里，布莱尔的身体被艾伦·图灵单手提起，像一只淋湿透了的猫一样放在顶楼的通风机旁。布莱尔跌坐在地，双腿颤抖而且无力，图灵一只手抚摸着那只白鸽，一边凝视着布莱尔频频后退的义体。
    他坐下，雨水划过脸颊。
    “我……所见过的事物，你们人类绝对无法置信。”
    如同一尊诉说着的雕像，他苍白的皮肤好似白色大理石的颜色。“我目睹了战船，在猎户座的边缘中弹，燃起熊熊火光。”
    他的双眼，呈现出精美的蓝色，仿佛海洋的漩涡。
    “我见过C射线，划过‘唐怀瑟之门’，那幽暗的宇宙空间。”
    他的脸庞，流过的雨水像是山脉间的河川。
    “然而，所有的这些片段，
    那所有的瞬间，都将湮灭于时间的洪流，
    就像泪水……消失在雨中。”
    “死亡……的时刻，到了。”
    艾伦·图灵的头缓缓垂下，他手中的鸽子拍打着翅膀，挣脱出他无力的手，朝着天空飞去，布莱尔注意到，东边的天空已经变白。水滴从艾伦·图灵的鼻尖上滴下，不知是否有人偶的泪水混在其中？
    布莱尔沉默着，不发一言，似乎发出一点响声都会将这种奇妙的平衡感打破。
    直到脑中传来的通讯将她唤醒。
    在此过后一个星期。
    “辞职？”撒哈拉将视线从桌上的投影纸转移到布莱尔的脸上，少有地露出了诧异的表情。
    “是的，辞职。”
    “为什么？我们这一行没有辞职的一说。”
    “话是这么说……”
    “有固定的薪水，年末还有数额不少的奖金，虽然没有节假日和双休日，但平常都挺清闲的不是吗？”撒哈拉坐直身体向后靠去，似乎有点不快：“给你们的特权也不少吧，一定程度上的无视法律，作为‘监管者’而不是‘被管理者’生活。重点是从以前开始从来就没听说过国家安全机关的人辞职的，除非是犯了事而引咎辞职……”
    “我辞职的原因是我的能力不足，申请书里有写。”
    “能力不足？”
    “我无法准确分辨人类和机器人，因此我选择辞职，这份工作不适合我。”
    有一种罕见的精神疾病叫做“人偶臆想症”，全身义体化的人会渐渐误以为自己是一台机器，并强迫自己以机器的方式生活，这种病症很有可能是因为电子脑对身体变化的适应性过强，导致了脑部对自身认知产生偏差吧。离岛独立运动结束后，一切关于艾伦·图灵的资料都被封锁了，不过布莱尔仍然从隐秘的消息渠道了解到了图灵患有精神疾病的传闻，当然是真是假已经没人知晓了。
    布莱尔望了望身后等待自己的UE——或者说曾经的结衣，她坐在沙发上，聚精会神地观看着电幕里面的娱乐节目。虽然通过电子手段保存了结衣的基本思维方式，并且以记忆女神主机模拟了她的大脑，甚至用代码为她加载了灵魂，但现在的她还算是原来的那个结衣吗？亦或是美杜莎另外造出来的一台没有心的机械呢？还是说——一台拥有了别人的心的躯壳？
    对此无法判断的布莱尔对自己感到失望，提交了辞呈。
    “你知道为什么在这个时代，仍有我和凡尔登这样的人，拒绝接受电子脑和义体化手术吗？”撒哈拉站起身，关闭了面前的终端。
    “从人体中混入电子元件的那一刻起，人与机械的界限就模糊了，无论是机械中有人，还是人中有机械，两者的定义都没有任何意义。我只是觉得，人类为了追求永恒而制造出了人偶，并把自己变为人偶这件事……太不浪漫了。”
    “当机器变成人类，人类变成机器，两者都并无分别，为了确认‘区别’而去争个你死我活是无聊之举，固执地想要分别两者‘区别’的你也太过较真了，为这种事而犹豫不决证明你还是太不成熟了。”
    “下次……如果还是对此感到无法释怀的话，那么把你电子脑的网络断开，堵上耳朵，闭上双眼——聆听你Ghost的低语吧。”
    撒哈拉转过头，她的脸上露出的是布莱尔很久没有再见到的表情——一个深深的，饱含阳光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