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卡维蒂布莱尔》No.5 谜团都市的骤雨与悲歌（二）

    一架全黑色金属外壳的“飞鸟”直升机在低空盘旋着，在黑暗中越过离岛的海峡，光滑的前挡风玻璃反射出黑暗中的点点火光，那是离岛仍在燃烧的建筑物，在黑夜中发出的悲鸣。
    结衣的双眼隐藏在防风眼镜之下，隔音耳罩保护着她的耳膜，身后是玖机关的几名成员。布莱尔用黑色的潜行衣将自己隐藏在黑暗中，不发一言，机舱内的空气如同阴郁的天空一般沉默。先不说麦卡维蒂，布莱尔本来并不是怎么沉默的人，或许是因为换了一具义体导致性格有些许变化吧。
    终于美杜莎耐不住沉默，她在脑中搜索着可以谈论的话题：“关于……‘黑乌鸦’部队，布莱尔知道些什么吗？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黑乌鸦，裁判所的特种部队，被裁判所用来做见不得人的暗杀和肃清工作，本来这样的队伍没有名字，但他们的徽章是一只衔着骷髅手的乌鸦，所以被称为‘黑乌鸦’了。”
    “也是秘密警察？”
    “不是，与其说是特种部队，不如说是雇佣兵，他们的职权和我们有天壤之别。我们的工作是‘监视’、‘搜索’和‘处理’，而‘黑乌鸦’的职责只是找出目标然后杀掉而已。他们的目标上到外国政要，下至关键证人……”
    “关键证人？”麦卡维蒂插嘴道。
    “有的时候索尼公司的某个部门也会面临民间的起诉，当他们觉得自己赢不了官司的时候或许会选择把证人杀掉——以事故的方式。”结衣虽然带着隔音耳罩，但她仍然听得到成员们的对话，她适时地加入自己的评价：“黑乌鸦部队是索尼公司为了维护自己利益的暴力部队，他们的手段很直接；当然玖机关也是，不过我们的手段不那么直接。”
    “不过，论战斗力的话，还是玖机关占上风吧？”
    “那不一定。”布莱尔摇了摇头。
    经过短暂的沉默后，“飞鸟”直升机悄无声息地降落在离岛的无人区废墟之中，雨水打击在缓缓停下的机翼上，黑色的金属外壳将直升机完美地隐藏在黑暗之中。四个人顶着遮雨的兜帽无声地在黑暗的废墟中前行，眼前戴着的夜视仪使他们能在漆黑的雨夜中看清道路。
    在这样的雨夜之中，麦卡维蒂联想到一句诗：“天空和宇宙是一个整体。”
    结衣选择了远离军队据点的隐秘地点降落，从周围的环境来看，似乎是曾经的商业街，经过“阿祖拉”号舰炮的轰炸，这里已经变成杳无人烟的水泥垃圾堆了，只有最中心的女神铜像还屹立在广场上。这里似乎是被军方重点轰炸过的目标地，地面上大大小小的坑洞和粉碎或瘫痪的步行战车表明人偶和军队曾经在这狠狠地打了一仗，结果似乎是以军队的撤退而告终。
    布莱尔等人四处搜索着，并没有发现人类的尸体或是机器人的残骸，只有路面下炸开的电线暴露在雨水之下，形成了一个个小小的带电水洼，建筑物内被炸开的巨大齿轮与铜铁管道如内脏般外露；翻倒的悬浮轻轨，如同死掉的蛇一样瘫软在地；
    “小心点，可能会有埋伏。”
    麦卡维蒂从未想象过像NeoHongKong这样的电子网络化大都市经历战争的样子，高耸入云的荧光大楼将会被摧毁吗？无处不在的霓虹灯和电子广告牌将会熄灭吗？如同河流般穿行的车辆将会停止吗？如蚁群一般循规蹈矩生活的人类将会因为失去目标而迷惘仿徨吗？
    离岛现在的样子，也许就是战争中的NeoHongKong的样子，破败，无助，无所适从，连一丝电子的光芒都没有。当人类失去了网络，也就失去了一半的生命，网络所代表着的那个脱离物质层面的精神世界，随着信号的消失而随风而逝。美杜莎不难想象这里的居民失去网络连接后的迷惘表情，有些人是一生都无法离开网络的，当整个城市都陷入无网的黑暗之后，没有时间概念，离得稍远的人就无法对话，甚至连回家的路和开车的方法都忘记。人们将会漫无目的地在电力耗尽之前游荡，当城市供电也停止时，这里就成为了一座充满僵尸的“死城”。
    难以想象，会不会有一个城市，从来就没有网络的概念，人们靠文字——书写在一种白色薄片上的文字进行远程的交流，人们把这种纸片送到十万八千里的遥远彼方，阅读上面的文字，再把自己的话写上后送回来。那么住在这里的居民们靠什么东西来传递这种纸片呢？或许是马，一些跑得很快的马，饲养这么多的马一定需要很多很多的草，那么这样的城市一定会有很多绿色——不是NeoHongKong的电子艳绿色，而是像图画书上的儿童画那样的植物的绿色。这个城市将会有阳光，金黄色的阳光，清新的空气，没有氯气消毒的异味，还有动物，各种各样的动物，不仅仅是为了生产肉类的动物，牛、小鸟、天鹅，还有绵羊——白色的、长着黑色脸颊的绵羊，多么奇妙。
    被天真的想法占据了脑海，美杜莎的脚下似乎踩着什么东西，她下意识地往脚下一看——
    一道蓝色的弧状电流从脚下爆散，电花网瞬间将四人卷入。
    “电，电磁波地雷？”一股强大的冲击力将四人从电磁的中心抛出，好在这种地雷是专门对付机械人偶一类的精密电子仪器，对义体和生物目标伤害不大，不过这也足以布莱尔的视线模糊好一段时间了，视野中的索敌光标消失，热传感和动态捕捉仪也无法工作，只有眼球的光学感应功能还能正常使用，就像一个从未进过电子脑化的人的视线一样。
    “停下！停下！是人类！”随着传入脑中的几声物理性的喊声，几名身着黑色作战服的士兵解除光学迷彩出现在麦卡维蒂他们眼前，还有一名动力甲游骑兵和步行战车从后面的废墟探出头来。士兵们围上前来，以安全的距离用步枪悬挂的战术手电照亮布莱尔和结衣的脸。
    “是军队的人？我们没有接到任何军方报告，你们是什么部队的？”似乎是小队长的人透过夜视面具上的扩音器说话，声音机械又冷漠，仿佛在那看不到眼睛的面具背后是一副机械的脸庞。
    “那你们又是谁？拜托别把手电往别人脸上照……”布莱尔还带着夜视仪，手电的光亮在她眼里放大了好多倍，她拿手挡在脸前以削减射入的光芒。
    “裁判所的特殊部队。”
    “你们是‘黑乌鸦’？”
    几个“黑乌鸦”的士兵靠近了一些，依然将手中的枪口对准布莱尔的脸庞。
    “队长，这些人是‘玖机关’的，要报告吗？”有一名侦察兵打扮的队员没有使用电子脑通信，而是低声向站在最前面的头目问道。
    “我来做报告，你们继续看着他们。”小队长做了个手势，他退到包围圈后，另外两名队员上前挡住他的身影，依然举着枪。
    “喂，老兄，我们又不是机器人，别把我们当敌人对待……”布莱尔不满地抱怨，但这样做只是让气氛更加紧张了一点，“黑乌鸦”士兵们的枪端得更端正了。
    “别轻举妄动……”
    空气似乎在缓慢地凝结，仿佛离岛寒冷的气温将空中的氮气冻结了起来。如果“黑乌鸦”的士兵没有戴着面具的话应该会看到一张变得慢慢冰洁起来的脸吧，站在包围圈外的小队长点着头一边向这边望来，面具后的眼神似乎冷酷冰冷，布莱尔心中闪过一丝不祥之感。
    “……”小队长拍了拍队员的肩膀，在脑中通信，后者点点头，向其他队员确认。
    紧接而来的一秒钟，寂静的黑暗中瞬间奏响凶狠狂暴的火药爆裂声，无数黄铜子弹在空气中穿梭，然而枪声响了不到两秒便停止下来——开枪者突然意识到自己准星前瞄准和射击的目标并不是玖机关的任何一员——
    “电子脑被入侵了？什么时候？”
    四个人的影像在空气中闪了闪之后熄灭了，“黑乌鸦”的队员们惊恐地四处张望，随即还不等他们调整好姿态，来自于另外一个方向的枪响将他们惊醒，一颗有相当分量的圆形的物体弹跳着飞来，在掉进人群中间的时候发出了绿色的闪光——
    “等离子手雷！快散开！！！”然而为时已晚，高热的绿色液体如同爆破的气球一般扩散，位于最中心的“黑乌鸦”队长瞬间汽化，黑色的战术服与皮肉一起燃烧，在化作一堆泛绿的骨头后再度溶解成一堆等离子浆液。
    “裁判所果然没安好心！”布莱尔一边翻越翻起的水泥废墟躲避来袭的子弹，一边在脑中呼喊：“如果让‘黑乌鸦’逮到艾伦·图灵，那么最大的受益者将是他们！为了这种目的而不惜向友军开枪——真是群混账东西！”
    话音刚落，一束热能激光穿透薄弱的水泥板，从布莱尔的脸边射出，剧烈的高温烧着了她的头发。
    “动力甲、热能贯穿枪，还有一台步行战车，混蛋，被压制得死死的。”美杜莎查看着手中的电浆步枪，如果从背后命中动力甲士兵的话倒是有可能烧穿他的微型核电池，但对付步行战车就无能为力了。她在脑中打了个暗号，将电浆步枪抛向结衣，刚一露头，另一发热能激光就发出灼烧的声音融毁了美杜莎身后的墙壁。
    结衣匍匐在布满碎石和灰尘的地面，只有一道不足一米高的矮墙将她隐藏在动力甲士兵的视线之外。麦卡维蒂在脑中为结衣规划出安全的路线使她绕到一块动力甲士兵看不见的残缺墙壁之后。
    一发绿色的高速电浆弹从暗处射出，发出“咻”的一声后如同酸液一般黏在“黑乌鸦”动力甲士兵的后背上，随即发出了如同油锅煎鸡蛋一样的高温“嘶嘶声”，动力甲士兵慌乱地用手拍打身后的电浆液体，但荧光绿色的电浆液将他的手也烧焦。几秒钟后，动力甲后背的微型核电池发出不祥的闪光，一柱微小的蘑菇型火球在废墟的广场上炸裂。
    “小心！结衣！！！”
    随着身后的一声巨响，结衣的眼角闪过一丝白影，一只巨大而且强壮的钢铁手臂横向扫来，紧接着袭向结衣的是强大的物理冲击力以及视野的闪烁，她的身体高高飞出，撞入一栋楼房的承重墙中。
    “结衣！！！”麦卡维蒂从掩体后跳出，但步行战车的手臂突然变形成为电磁机枪，六个枪口喷射出的高速弹丸将他打退。
    “不行，不能正面接近！！”正当布莱尔急于查看结衣的状况的时候，被美杜莎抓住手臂拽了回来。“冷静点布莱尔！先解决眼前问题——这台步行战车是自动防御型AI，它只会攻击接近和视线内的目标——”
    “这意思是说？”
    “看到那栋楼了吗？趁着它不注意爬上去，跳到战车顶部骇侵它的AI芯片——在没有对战车导弹的前提下这是最有效的做法。”布莱尔用义眼扫描着那栋建筑物的三楼平台，穿过几条塌陷的天花板组成的通道就可以到达那。
    “可行……我去试试。”
    她向美杜莎和麦卡维蒂打了个信号，随即将光学迷彩打开，让她的身影隐藏在空气之中，但这对于拥有多种观测工具的AI战车并没有什么用。布莱尔蹿出水泥矮墙，光学迷彩的掩护只是让战车的反应慢了短短一秒钟，马上它便以热传感方式追踪上布莱尔的身影，一发对人榴弹炮射出，命中布莱尔一秒前踩过的路面，随之而来的强烈爆破音与爆风将她的身体掀翻。
    “混蛋……”刚才的榴弹炮中似乎加入了对义体人和机器人专用的微型电磁场发射器，布莱尔的电子脑和身体断连，无法动弹。
    在离岛阴暗的天空中，布莱尔只能像一具尸体一般注视着上方，只有尚未被影响的义眼持续不断地将图像传送给脑部，她听得到子弹打在混凝土墙上的噼啪声，还有步行战车震撼着大地的摇晃感，麦卡维蒂和美杜莎就在离她几米的距离外被枪林弹雨死死压制，简直是寸步难行。
    一种空洞感在电子脑中油然而生，仿佛自己做的一切都是无意义之举，技术再如何发达，也无法弥补心中的空洞，仰望乌云密布磅礴大雨的天空，甚至开始怀疑自身存在的必要性。直到这时，布莱尔才回想起来，她从来都不是一个相信科学的人，她和麦卡维蒂，甚至连“人”都不是，几百年的岁月与时光，被名为“时代”的怪物与“科学”的洪流吞噬，他们也成为了这其中的一员，不知何时接受了电子脑化，接受了手臂的义体化，逐渐将自己的全身化为冰冷的机械，还固执地认为自己仍然是原来的那个自己。
    科学给我们带来了什么？它让人类变得前所未有地理性，让人类无限地接近于造物主，或许这正是对神明地位的一种挑战吧。麦卡维蒂和布莱尔所经历的时代——神明正在渐渐死亡。
    除非——新的神明也在诞生。
    一个白色的影子出现在布莱尔的眼角，与这空虚寂静的黑暗格格不入的白色——来源于布莱尔所凝视的楼顶。那里有一个白色的人影，布莱尔连忙将那个不清晰的图像放大，眼中所见的事物让她不得不屏住了呼吸——
    一个纯白的，俯视着大地的少女。
    如同一粒水滴，纯白的少女坠落在步行战车的顶部，仿佛不该拥有的重量将战车击倒在地上，她的手中闪烁出绿色的等离子光芒，一发微小的电浆弹将战车的车盖锁烧毁，紧接着她将双手伸向车盖门上的把手，以双脚为支点，爆发出千钧的力量正在将战车顶部的AI芯片保护盖掀起——
    步行战车如同一只被骑住脖子的野兽，它疯狂地摇摆着身躯想将背上的这个驯兽师摔下来，但后者仿佛是被固定在它背上一般，越发甩动只会让离心力带着她与车盖一同飞出。
    终于，一声钢筋铁骨的爆响之后，纯白的少女将扯下的车盖扔出，一脚踩进如同大脑般脆弱的AI集成芯片，战车遭受电击般抖了抖，化作一尊静止的雕像。少女轻盈地跳下，踏着轻盈的步伐向布莱尔走来。
    “你是……？”
    少女抹了抹脸上的雨滴，就像汗水一般流下，甩了甩白色的发丝使其散开，仿佛一个出尘的洁白精灵。这时，布莱尔才注意到少女的人造皮肤有着明显的接缝，在其之下是不同于生体材料的钢铁与合金。
    “人造人雪绒花18号，我的名字是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