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号大吉普刚开出国门,罗冬青一眼就看见靠右侧路旁停着两辆车,三个人站在第一辆车前头,是来迎接他出国归来的,有曹晓林、李迎春,还有办公室主任小高。
“冬青书记——”史永祥往前伏一下身子说,“曹晓林副书记出来接你,就说明形势大好,起码也是形势有转机,这个人专门维护、恭敬能站住脚的一把手。前任市委书记他就压根儿不尿他。不知是哪位给他的处世哲学归纳成了一句话,叫做溜上踹下中间蹬,中间是指低于一把手的各班子成员,下就是指那中层干部。我不是说过吗,他的本事就是专门能溜住一把手,还得看你能不能站住脚。”
“没这么尖刻吧?”罗冬青说,“我从来主张不信传言,从一两件事就主观上把我们的同志猜测和判断得那么坏,还是慢慢让实践去证实。再有,一个人的一时的处事哲学,往往偏离本质,受客观诸多环境的左右和影响,表现出一些非本质但又是劣性的东西,还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我们再也不能用那种‘左’的观念去分析人看待人了……”
史永祥不服气:“要是他们用‘左’的观念去对待你呢?你要是不以毒攻毒就会后患无穷……”
没等罗冬青说什么,车子已开到他们仨跟前。罗冬青先推门下车和他们一一握手,他们又一一寒暄,称罗冬青一走就是一星期,实在辛苦辛苦。曹晓林一再说明自己来接,是受计德嘉市长的委托,他有件事,实在脱不开身,不然,也要来口岸接书记。
外贸主任进联检大楼办回国销号手续,罗冬青急于了解一些情况,对两位副书记说:“咱们慢慢走走。这些天,市里怎么样?”
曹晓林靠右侧,慢随着罗冬青的步子先开了口:“罗书记,书记碰头研究的换届人选报地区组织部以后,我又催了一遍,部里回答说,现在人手紧张,过几天就要开部务会讨论一下,再征求一下主管和主要领导的意见就要下来考查。关于各级党代表的选举工作也布置下去了。”
罗冬青点点头说:“好好,这事要再催一下,需要抓紧时间操作了。”
李迎春兴冲冲地说:“关于搞水田开发和出口蔬菜基地建设问题,我搞调查时,一些乡镇长、村长,特别是农民,几乎都拍手叫好。看来,市委这两项重大举措是很有群众基础的。”他说着指指不远处一伙正在测量打线的人,“我安排设计院的专家已在那里开始搞规划了。”
“这太好了!”罗冬青说,“只要群众有积极性,我们的事情就好办了。”
办公室主任小高上前一步说:“罗书记,从你出国那天到现在,李书记已经五天五夜没好好休息了,他把市委的开发规划一说,这个乡请他作报告,那个村请他去给农民算算经济账。现在,有不少到元宝山下去参观水稻试验田的,全市已经搞得热火朝天。我有一种感觉,咱们市一下子就像变成了‘大跃进’那年代的气氛,水利局正组织打机井,农委正组织旱改水的地号打田埂,蔬菜办的正组织建蔬菜温室和大棚……”
李迎春说:“我通过在元宝山下搞的那点试验田给农民算经济账,把他们的心都算活了。种一亩水田的经济效益要比种三亩旱田效益高,大米市场国内看好,俄罗斯也看好,种好一亩蔬菜大棚一年要有一万元的效益,相当于几十亩地的经济效益。”
“开始还有人以为是吹,”小高接着说,“李书记把账算到每棚栽西红柿多少棵,黄瓜多少棵,每棵结多少斤,每斤多少钱,一一计算,再扣掉成本,听得人都服服的了!”
“可以说,我们的农民是人心思变,人心思干。罗书记,连元宝寺里你见到的那个尼姑和和尚也下山了,让我给他俩找点事儿干,我就让他俩先给测量队当小工。我看,比当年兰考人民日念夜思要治理黄沙还要心切。”李迎春说着停下步,“我细测算了,改水田的打一眼机井得两千多元,扣一个大棚得三千多元,盖一栋温室约一万元左右,这还得是我们市里给优惠。根据调查统计,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农户有困难,迫切要求政府能帮助解决点资金。”
“好啊,连出家的和尚、尼姑都参战了!”罗冬青问,“你们算了没有,统计了没有,如果三年完成我们所说的水田和蔬菜基地建设规划,多少农民想参加开发,多少农民能自筹多少资金,缺多少资金,按三年完成规划的话,共需要多少资金?”
“罗书记——”李迎春从兜里掏出厚厚的一沓子统计表说,“各乡农民自愿填表,经过累算,共需资金九千二百万,每年需要三千万左右,是笔不少的资金呀。”
这时,罗冬青身左侧的曹晓林心里翻腾得很厉害,他感到山在动、地在晃,山在转、路在旋,好像世界变了样。他听着,像在看小说,像在看电影。给计德嘉当了多年助手,从来没见过像罗冬青这样把心都沉浸在事业上,心和老百姓一脉相通。他似觉得身后有计德嘉在监视着他,回头一看,只有躺着伸向国门的一条静静的路,放心地凑上一步,接着李迎春的话说:“有件事不知该说不该说,有笔资金可以解决燃眉之急。”
罗冬青忙问:“什么资金?”
曹晓林说:“市计委安排了一个项目,已经上报地区计委,正待批复。计划批复一到,要动迁中兴路中段左侧五万平方米的一片平房,建市委大楼和市委招待所,计划上冻之前打好楼基,明年完工……”
“噢,”罗冬青想起来了,来元宝就任的第二天下午,计德嘉陪同看市容经过中兴街时,指着因不景气已关闭停产的市蛋糕厂一片旧厂房说过这件事。他侧脸瞧瞧曹晓林,脑子里进发出一个兴奋点:“晓林同志,你说——”
“罗书记——”曹晓林从罗冬青的眼神和语气里感到一种亲切,随着罗冬青放慢了脚步,“照迎春副书记说的,你来以后群众对两个大项目开发建设积极性这么高,上级对建设楼堂馆所又有严格要求。计委主任把报告报上去以后,几乎是一天一个电话,两三天就去地区一趟。我倒有个想法——”
罗冬青见曹晓林把脸侧过来停了话题,有点犹豫的样子,催促说:“没关系,你说。”
“我有个建议,”曹晓林说,“我们在城市建设上确实投了不少财力、人力和物力,到了把有限财力往生产项目上投放的时候了!是否可以撤回这个项目申请报告,把这笔资金用到这两个项目开发上。”
“我同意!”李迎春高兴地说,“咱们的市委办公楼还能用,在省内比地区、比一些大市比不了,比一些县城、县级市和一些小市还属中上等的,就是略显挤一点,一些事业单位也挤在里面。我看,可以在外边租个小楼,让有的部门搬出去,百货批发站就可以嘛。现在市场经济了,国营、个体商店都直接去厂家进货,有的送货上门,还批发什么!”
“关键是——”史永祥走上来说,“还要和计市长商量一下,计市长对这个项目很关心,是他亲自筹措资金,亲自安排计委列项报这个计划的……”他知道,这是计市长满有把握要当市委书记时提前立的项,现在书记当不上了,从内心也不一定感兴趣了。可计市长呢,还是总催计委抓紧,让地区批复项目申请报告,以示对罗冬青来任的欢迎、支持,也显示自己襟怀坦荡。他瞧瞧曹晓林说:“晓林书记,你的想法很好,我完全赞同,咱们得好好征求一下德嘉市长的意见,好好商量商量。”
“我看德嘉市长会同意的,不用什么还要好好商量商量。”罗冬青果断地说,“我来报到的第二天,德嘉市长陪着我看市容经过中兴路中段时给我说过这件事,说是迎接我的到来,要新盖一个市委大楼。计市长的心意我领了,晓林书记,不,还是迎春书记吧,因为你管常务,负责找计委主任谈谈,立即撤回项目报告书,德嘉市长那边我打招呼。”他接着问李迎春,“一共筹措了多少资金?”
李迎春摇摇头,曹晓林接过问话回答:“我知道。大概是六千万,听计市长说过好像还差三千多万,他说由他想办法。”
曹晓林凭着多年混迹官场的经验,心里隐隐感受到,不管计市长怎么周旋,暗地里谋划,罗冬青能站住脚似是大趋势,意识到身边这些人就是将来在元宝市掌大权的,这一重大建议得到采纳,好像心海里有种潺潺细流在与他们交汇的感觉,心里产生了一种自罗冬青到任以来第一次拥有的喜悦,霎那间,心里勾画出了巧妙回避计德嘉,去巧妙攀结这位新任一把手的小算盘,神情和语言都变得自然得体起来:“罗书记,其实这件事情,思想上也不统一。比如说,主抓工业的副市长就有些不同看法。要动迁的那个县糕点厂是个集体企业,在岗再加上离退休人员共三百三十多人,已经近两年没发工资了,多次打着‘我们要工作’的标语,到市委、市政府门前上访。管工业的副市长最近给他们引进了一个项目,要转产生产食用菌。职工很有积极性,已有不少要筹资入股。要真动迁了,这集体企业财产,没有给他们满意的补偿是难做工作的。计市长让我出面做思想政治工作。这工作不是那么好做的。他们的养老保险还没开展起来,弄不好就是没完没了的官司。我看,要是不动迁会是一举两得的事情。”
“你的意思是——”罗冬青问。
曹晓林回答:“我的意思就是让糕点厂转产,生产启动一有效益,赶紧进入养老保险。”
“好!你的意见非常好!”罗冬青觉得曹晓林还有些很规范的思路,思想路线也不全像有人说的那样,应该调动一切积极因素,为经济建设服务,便说:“晓林同志,德嘉市长的工作我做,恐怕将来在经济工作上也要给你压担子哟!”
曹晓林心里甜滋滋的,他觉得与罗冬青又近了一步:“罗书记,只要能做好的,你就尽管安排,我一定尽力就是,跟着你也学些东西。”
“你的思路很好。我看这样,你抽时间就帮助工业市长一户一户地调查危困企业,一户一策地让它们死而复生。我到啤酒厂去说了一些话,你看看他们落实得怎么样。要是把工业都搞活了,你的贡献就大了。”
曹晓林心里顿时涌出了一股劲儿:“罗书记,对这一块,你总的指导思想是什么?”
“破产、变卖、股份……”罗冬青说,“要紧紧抓住体制创新、转换经营机制,技术创新、开发、研究和引进新产品,来适应市场经济发展的需要,还有,能私营就私营,要特别注意加速发展私营企业的步伐。”
曹晓林高兴地说:“罗书记,太好了,我回去就找管工业的副市长传达你的指示,认真落实。”
“晓林同志,”罗冬青笑笑说,“咱们在一个班子里工作,我当班长,你也算个副班长,别批示指示的把距离拉大,有事在一起商量,一个目的,为了老百姓的富裕,为了把元宝市的事情办好……”
曹晓林听着,觉得和这位新书记又拉近了,和他一起谈话,交流工作,完完全全不像与计市长那样,也不用猜谜语。他在觉得浑身清爽的同时,忽地想起计市长对罗冬青的嫉妒、暗算,心里又飘上一层黑云,怦怦跳起来……
罗冬青问:“晓林同志,回去我就找德嘉市长,他在忙些什么?”
“罗书记——”曹晓林心跳得厉害起来,“有件事情,我正想和您汇报呢!您走的那天,出了一件极不愉快的事情,省委组织部老部长退休了,应地区邀请下来看看……”他如实说,忽然觉得身后计德嘉变成了一把巨大钳子似的大手在紧紧钳着他的脖子,卡着他的嗓眼,脑子里高速旋转后说:“计市长听说,请他来看一看,让我陪着吃饭,吃着吃着,突然心脏病复发,没抢救过来。”
这是计德嘉从家里到野味大酒店以后,精心策划这么安排的,无论如何不能说他在场,是听说赶来的。这也符合事实。而且强调,千万不要说尤熠光和计小林在场,如有人问或主动散布舆论,就说他俩是碰巧在这里请客来敬酒的。计德嘉千叮咛万嘱咐,就说受他委托,一个人陪同老部长,并让他放心,不会有什么责任,后事处理由他周旋。
罗冬青间:“是不是喝酒多点了?”
“没有,”曹晓林按着计德嘉的策划打圆场,“我不怎么喝酒,也不会劝酒。”他开始打马虎眼,“有些在那里吃饭的干部,乡里的、镇里的,还有几个局的听说老部长来了,特别是过去相识的都来敬酒,他都推辞不喝,我也不让他喝。老部长见有的推辞不过了,也就是端起杯舔舔杯沿。”
“有这么说的!”李迎春接过话说,“也有说是大吃大喝喝死的。社会上议论纷纷,难听的话不少。还有的说,刹不住大吃大喝风,能喝愿意喝的都喝死,公款大吃大喝风就刹住了!”
“唉——”罗冬青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走,上车,往回走!”
李迎春说:“冬青书记,我就不回去了,搞蔬菜基地测量那些同志还有事找我研究。”
“好吧!这项工作要抓紧,”他上车时嘱咐李迎春,“你告诉后边随我出国的那几位,让他们各自回去吧。”
曹晓林、史永祥和小高把罗冬青送到宾馆房间,曹晓林对史永祥、小高说:“让罗书记休息吧,咱们走。”小高说:“曹书记,你回去休息吧,我把到清江县去的情况向罗书记简单汇报一下,再把住房的事情也汇报一下。”
曹晓林一听走了。因为他已经把常务工作又交还给李迎春了,其实也真想搀和这件事儿,又觉得没有理由,就告辞走了。他看出来,老部长死在餐桌前的事情,罗冬青一听,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然起来,他很想在这里多待一会儿,多解释一下,多打打圆场,否则,计德嘉露馅,自己也跑不了。
小高向罗冬青汇报了两件事,一是按照史永祥的吩咐去了清江县,罗冬青的妻子确实有病了,又点滴又吃药,连续了一周多,已经见好,但心情不好,像有什么心事,问又不说,就是不想来。罗冬青解释说,大概妻子是生病带来的郁闷,慢慢会好的。二是按着罗冬青的要求,在居民区里找到了处住房,小高一再说是平房,要选那地方的原因是那里社会治安好,人际关系好。小高问罗冬青什么时候搬家,又说,要是住阵子觉得不习惯,办公室再找。罗冬青提出,现在就搬,晚上就可以在那里住。史永祥劝罗冬青,应该先看看那地方怎么样,罗冬青说,看什么,只要是有人住过的地方就不用看。史永祥顺手从兜里掏出五百元钱递给小高说,带着买套行李,我也不住宾馆了,和罗书记做个伴儿,嘱咐小高现在就去,自己有几句话要和罗书记说一说。小高应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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