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江一出现,就忙不迭的跟程煜道歉。
事实上,他在接到程煜的电话之后,就已经跟门卫这边打了招呼。
他太清楚自家这个门卫是个什么德行了。
严格说来,这个门卫的确是按章办事,毕竟这里从前是个接受军事化管理的研究所,最近几年,也还有一部分是军事技术方面的研发,不是研究所的人,自然不能随便放进去。
但问题在于,这个门卫的态度很目中无人,他根本就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按章办事,而是用这种方式默默的做着他认为的反抗。
反抗什么呢?
当然是反抗这要死不活的研究所,反抗在他眼里看来半点用处都没有的现任所长,以及那些拿着“高”工资,却没什么产出的研究员们。
对这名在研究所工作时间比陈江甚至还长点儿的门卫来说,研究所曾经辉煌过,受到省里乃至部里的密切关注。
那个时候,军区的领导,乃至上级部委的领导,可是经常会出现在这家研究所的。
虽说国有单位,工资始终是那么点儿,但是从前的福利好啊。
那会儿研究所上下几百号人,还拥有自己的生产车间,生产和科研都可谓是如火如荼。逢年过节发的鸡鸭鱼肉根本就吃不完,甚至平时没事儿的时候,研究所的领导也会找理由发点儿福利。
在那个时候,夏天的西瓜,那可是一板车一板车的往家运的。秋天的苹果,也是一筐一筐往家扛。冬天的桔子,吃不完就只能放在家里烂。
就连食堂的饭菜,二毛钱的大荤,一毛钱的小荤,五分钱的素菜。只要你跟打菜的大师傅熟悉点儿,他知道你今儿是约了朋友喝酒,那勺子里,一打就是一个炒菜的份量。哪怕是小炒也不贵啊,三毛钱五毛钱一个菜,一大家子跟这儿吃,都花不了几块钱。
那会儿的日子,甭提多舒坦了。
但是现在呢?研究所里的小工厂没了,堂堂一个保卫科也被撤销了,只留了他们几个老胳膊老腿的门卫。
食堂更是没了,上班有顿盒饭,街边两素一荤的水准,大锅煮出来的,难吃的要命。不在班的时候,干脆连盒饭也没有。但是工资还是那么点儿。在这个年代,两千块的工资,也真是不知道够干嘛的。
研究所里,原本热热闹闹的数百人,现在只剩下几十名研究员。
以前的研究员,也就这么几十个,学历还没现在的高,但研发出来的东西,不光养活他们自己,还能养活一大堆工人。
门卫不会知道,这是因为时代进步了,像是这种科研经费不足的研究所,自然难以再研发出什么好的成果。
最主要的是科研起点高了,从前是一穷二白,随便干点儿什么出来那都是宝贝。可现在呢?大型研究院比比皆是,人家手里可是攥着大把的钞票去研发的,可是这样的研究所,只能苦巴巴的守着手里每年那点钱,要能出成果才怪了。
他不懂,他觉得是因为现在的研究员不如以前了,那些年轻的,刚分配过来的,甚至干不了一两年,宁愿赔钱都要离开。
他觉得是这些研究员不知足,接受了国家的培养,却没学到真本事,一个个就是来混日子的,这也间接导致了他们这些不懂技术的普通职工日子过不下去。
但是他也没想想,那些毕业被分配到这里的研究员,如果真的是能力不行,或者消极怠工,为什么他们宁愿赔钱给单位也要离开。
最关键的,刚毕业的学生哪来的钱?之所以他们赔得起钱,那都是因为外边有用工单位挖他们,并且愿意帮他们承担这部分赔偿。等他们过去之后,还给出高薪,为的就是他们手里的技术和能力。
门卫老了,他不懂这些,也不愿意去了解这些,他只是忿恨的觉得,是陈江这个所长没当好。人浮于事,出工不出力,好好的研究所,就这么破败了。
有的时候,门卫在研究所的院子里转悠,看着那些墙根下都已经长草了,可在他眼里,这些地方以往都是热闹的成堆成堆的人在聊天的场景。
他甚至会悲天悯人的点上一支廉价的香烟,骂一声这帮狗杂碎,自我得到了升华。
其实,这只不过是我国改革开放之后,众多国有单位的一个缩影。
以往是中央调配,物资集中,国有单位当然红红火火。可是现在是市场经济,资本和物资都会朝着更灵活的那些企业流去,多数国有单位的确存在呆板和手续繁琐的毛病,渐渐被淘汰也实属正常。
所以,才需要不断的改制,国有单位也要形成股份制,带来新的管理人员,新的激励制度。如果股份制还不行,那就民营化,让民间资本接手这些原先的国有单位。
这位门卫,更加不会知道,程煜就是要来收购他们研究所的人。
他老了,但还远没到该退休的年纪。
十几岁去当兵,退伍之后就被分配到这里,那会儿他还不到二十岁。
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他绝对是这个研究所资格最老的职工,陈江也是到了三十多岁才被调过来的,比门卫还年长一些,但在这家研究所,工龄还真没他长。
接下来,他还且有几年要干,而年轻一些的人,则是在这两次改制之中,不断的被调往其他在他看来效益好的单位,他已经没人要了。
这就更让他感到愤怒和痛苦,凭什么别人能调走,他就不行?他也不想呆在这个鬼地方。
他还不知道研究所就要被收购了,而被收购之后,像是他这样的员工,最大的可能就是下岗,毕竟,民营企业的老板是绝对不会养闲人的。
看着陈江不断的给程煜道着歉,他心里还十分的不屑。
麻蛋,什么玩意儿,你一个五十多岁的半拉老头,说起来以前也算是处级干部,却对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年轻这么点头哈腰的。你还要不要脸?
陈江心里苦啊,原以为自己好歹是个所长,打过招呼总归应该有点儿用处,没想到这个门卫还真是半点面子都不给,就这么把程煜拦在了大门之外。
甚至,现在陈江亲自来接了,他居然还口口声声这是军事管制区,外来车辆一概不允许入内,要进去,只能步行。
程煜倒是没说什么,笑眯眯的把车停在了路边的停车位上,然后跟着陈江走了进去。
陈江的办公室,在院子的最里边,远倒是不远,但也的确有一小段距离。
一路上,陈江都在给程煜道歉,生怕程煜会因此而心怀不满。
程煜笑着说:“陈所长,您不用这么客气,那个门卫也是职责所在。”
陈江叹了口气,说:“唉,研究所都快揭不开锅了,他还有个什么职责,程少,您别跟他一般见识。”
程煜摆摆手道:“没事,他们这样的,应该还不知道研究所又要进行第二轮的改制,并且这次是整体出售吧?”
陈江默默的点了点头。
程煜也没再多问,走到办公楼那边之后,两人上楼,进了陈江的办公室。
陈江吩咐人把那个材料技术的带头人,也就是吴竞吴工找了过来。
三个人聊了会儿,也就步入正题。
也没什么可谈的,在程煜表示他和薛长运会针对研究所做一个全面的调研,然后给出一个他们认为合适的估值,到时候双方进行商讨,由政府主持完成最终的并购之后,陈江和吴竞也就拿出了那项材料技术的专利,跟程煜签署了双方其实早就准备好的协议书。
一切完成之后,陈江表示要留程煜吃个晚饭,程煜却道:“今天就不了,西溪那边的招标会马上就要开始了,一大堆事情要忙。还是要感谢你们呐,技术转让给我们了,并且还给出了不同阶段的样品,如果没有这些样品,我们在这剩余的短短几天内,还真不知道上哪儿搞出合格的样品来。饭就不吃了,过两天,等招标会进入正题之后,我再请二位吃饭。到时候我们也就可以开展下一步的工作了。”
陈江见程煜坚持,便也作罢,两人一起把程煜送下了楼。
原本是一定要送到大门口的,但程煜坚持不必,非把他俩劝回了办公楼,自己溜达着走向了大门。
吴竞看着程煜的背影,小声问道:“陈所,您说这位程少他会不会真的有意思收购咱们研究所啊?”
陈江微微眯了眯眼,说:“看上去应该没什么问题,他给我的印象倒不像是个出尔反尔的人。说句难听的,就算他说不收购咱们研究所,那技术难道咱们还就不卖了?等米下锅呢。工资要发吧?都欠了俩月了,你们的研发中断多久了?总得继续下去吧?再拖下去,人心都要散了。不过富家子弟,有时候也难说。等等看吧。”
长叹一声,吴竞也有些无话可说。
两人又感慨了两句,正打算转身上楼,可一个研究员却飞奔而来,一边跑一边喊着:“陈所长,吴工!”
两人停下脚步,回过身子看着那人,陈江很不悦的说:“小孙,你又干什么?”
“陈所,您快去看看吧,老齐头又跟人吵架呢,幸亏对方是个小年轻,也不计较,但老齐头张牙舞爪的,我真怕他做点儿出格的事,别回头再给人打了。”
老齐头,就是门口那位门卫。
陈江一听,就愣住了,以往这个老齐头也干过类似的事儿,人家要到研究所来,可老齐头不阴不阳的,人家就表示不满,然后老齐头就跟对方大骂出声,甚至动过手。
今儿他又是犯的什么病?
“这个老齐头,搞什么鬼啊!小孙,你去,不管如何,你给我把他喊过来,今儿非得好好说说他不可。”
吴竞在一旁却是皱了皱眉,问道:“小孙,你说的那个年轻人,是什么样子?他穿着什么颜色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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