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修】
侯茂彦神色一凛。
胡承修这话说得很不客气,但却挑不出什么毛病。
大周与大金相交多年,礼部官员必备的能力之一便是通习金人言语,以便在大金前来朝觐之时能与金人直接沟通,由此彰显泱泱大国气势。
所以今日为首的黑衣人以大金话给其余几人传令之时,礼部出身的侯茂彦便明白了那些人的身份。
只是他没有想到,潘炳涵今日竟然敢派出亲信,以挟持翟秋云的方式来威胁清言以换他性命。
这简直是明目张胆的叫板了!
——此时的潘炳涵不仅不怕得罪他,连掌管杭州府政务的清言以不放在心上。
若不是有反心,潘炳涵如何敢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侯茂彦只觉此事比先前军需私用的事情更严重。
“我要上奏陛下陈明详情!潘炳涵若真的要反,定会引起朝中大乱,尤其如今大金朝觐使臣正在上都,此事牵涉已经不仅是大周内务,更有大周和大金两国关系,断然不能贸然处理!”
“此去上都,一来一去最快也要十几二十日,等到侯大人的奏折送上,只怕侯茂彦造反的消息也传到上都了。”
胡承修冷笑一声,这就是他一点也不喜欢这些文人的原因。
迂腐迟疑,规矩犹豫,一思二索,直至错过最好的时机。
“潘炳涵杀你不成,自然料想得到你接下来的举动。再加上归家女从他手中逃出生天,以他的性子,侯大人觉得他会坐以待毙,等着朝廷拿着证据派兵围剿他吗?”
“不用猜也知道,潘炳涵举兵起事就在这几日。等到侯大人上达天听,只怕整个杭州府都姓潘了。”
一句一句,胡承修那不掩嘲讽的话像鼓点一般,就这么敲在侯茂彦的心上。
然而侯茂彦这次却没有顶回去,而是阐明利害:
“此在大金朝觐的关键时间,使臣仍在上都,如此轻率处理,若是由此导致两国交恶,谁担得起这个后果?”
“潘炳涵造反在先,大周镇压在后,便是对上大金使臣也不理屈。若是大金借此生事,那倒是正好,北地的镇西军有十二年没动过手了,此番也该是时候让他们活动活动筋骨了。”
“胡闹!战事怎可轻言!”
侯茂彦对胡承修的轻狂之言很不赞同。
“战事一起,那便是生灵涂炭!北地这些年刚安定下来,百姓安稳日子刚过了没几年,若是贸然举兵,届时得有多少无辜之人受此殃及!”
“按侯大人这么说,只有北地百姓的性命才金贵,江南百姓的性命就不算命了。等到潘炳涵真占了杭州府乃至更多的江南州府,届时大周是为了避免战事将这些地方都拱手送上,还是派兵镇压?”
将自己手中的剑“砰”地一声放在桌上,胡承修看向侯茂彦。
“武为止戈,非为穷兵。此刻侯大人不及时决断,日后会有更多百姓因你的迟疑而殒命。”
此话一出,整间客房顿时变得有些压抑沉闷。
就连翟高卓面上,也显出几分凝重。
作为朝廷命官,他很能理解侯茂彦的考虑,这是从大局出发该有的顾虑——潘炳涵身份特殊,不仅是金人,更是林齐留下来的官员,若是动了他,最坏会致使大周内外难安。
万一大金借机发难,陛下想动的那些地方官员也由此人心惶惶,届时将很难收场。
这不是侯茂彦的怯懦,是如今的处境本就如此为难。
但对于胡承修的话,他却也没法反驳。
潘炳涵若真的起兵,第一个遭殃的便是杭州百姓。
一边是他守护十年承平日久的烟雨水乡,一边是他所效忠的大周朝廷,不管怎么选,都难得轻易两全。
望一眼面露不屑的胡承修,再看看两位忧心忡忡的朝中官员,天歌心道好笑。
胡承修看起来与翟高卓和侯茂彦二人同仇敌忾,实则却将二人耍得团团转。
尤其是侯茂彦,被胡承修卖了却还仍不自知——
若要仔细追究起来,逼得潘炳涵此时出手的人,正是对面抱剑的胡承修。
昨日屋顶一战,若不是胡承修昨日话里话外刺激潘炳涵,表示自己会将所知之事说与侯茂彦,让作为绩考官的后者以大周律法对潘炳涵论处,潘炳涵也不会被逼的狗急跳墙。
换言之,翟府今日这一场大闹,其实是胡承修在后推波助澜。
潘炳涵若真的举兵,亦是胡承修的把戏。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将此事逼得如此之急,但终归心思并不简单。
或许胡承修对侯茂彦没有恶意,但也不见得是真的为侯茂彦好。
但是这话她却不能说,因为一说,不仅会招致胡承修的不满,更不可避免地要提及自己为什么会与潘炳涵之间生出嫌隙。
为了免除自己的麻烦,不放看着这二人互相倾轧,反正跟她没有关系。
但是胡承修却不知为何,好似看出了她在旁边幸灾乐祸看热闹的态度,反而直接点了她出来:
“林花师对潘炳涵先前的事情查得如此清楚,想来对于这事也早有打算了吧?不知林花师有何高见?”
天歌本想直接送他“没有”二字,谁曾想胡承修这话说完,众人顿时齐齐朝她看来。
就连侯茂彦此刻也不顾她小小年纪,抬手请教:
“敢问林小哥高见。”
方才天歌说完潘炳涵的事情之后,侯茂彦便对这个少年人刮目相看。
那些他没有查到以及来不及查的事情,都被这个少年人娓娓道来,此刻他的确也想听听天歌到底有什么好主意。
翟高卓看出了她的犹豫,只当她不敢说,此刻也开始为她鼓气:
“你莫要怕,有什么想法尽管说出来的就是,就算是说错了也不打紧。”
话已经说到了这份上,天歌若再藏拙,就显得有些故意拿乔了。
是以她想了想,说出了一句让众人都意料不到的话来。
“其实这件事,倒也不是难以两全。”
此话一出,侯茂彦登时面路激动之色,跟翟高卓二人对视一眼之后,当即对着天歌拱手:
“愿闻其详!”
就连胡承修也带着几分玩味看了过来。
天歌这次倒是不避胡承修的目光,看了他一眼淡然开口:
“第一,潘炳涵虽是大金人,但他先前却是大金第一勇士布亥,此人从大金来到中原的时候,是以死囚身份。这一点胡公子也知道。”
这时候胡承修终于知道为什么天歌会看向自己了。
这个人竟是想让侯茂彦等人以为这些都是天歌从他这里得知,由此不再关心天歌为何会知道这么多。
胡承修错了错牙,啧,还真是好盘算呐。
天歌继续开口:
“大金汗王本就因为潘炳涵与自己的波斯美人有染而意欲处死此人,大金就算是以大周收纳此人作伐,那也该先去找当初为潘炳涵赐官的齐哀帝。”
“若是大金不计较这个,而是想要将潘炳涵带回大金处置,那这事就更为简单——如今大金来朝,尊大周为母国,那么母国代为处置一个死囚犯,又有什么可以指摘?若是大金不依,那就证明他们早就有不朝之心,就算没有今日的潘炳涵,明日他们也会以李炳涵、王炳涵为由头生事。”
侯茂彦连连点头,确实如此!
“第二,潘炳涵屯兵造反证据确凿,就算他是前朝官员,也没有道理因此忽视他造反的事实,就算他是皇子皇孙,造反也是一样该诛。若是有人因此而有微词,觉得朝廷打压前朝官员,岂不正说明这些人本就是非不辨?”
说到这里,天歌顿了顿。
“况且人之本性,乃是趋利避害,除非潘炳涵拉拢了各方势力与自己一道起兵,否则有谁会在这个冒着与潘炳涵勾结意图谋反的风险站出来,去跟朝廷说什么打压之事?”
“第三,相比于担心北地,眼下杭州才是最重要的。潘炳涵掌握着杭州府军五万兵马,而翟大人的衙役满打满算连百数也不过,如何可与之敌?况且潘炳涵身边还有那样一群黑衣死士,但胡公子这边白衣高手又有多少?当真动起手来,官府又能有多少胜算?”
天歌的层层分析剥盘,尤其是最后的三问,让屋内众人面上都微微凝结。
尤其是胡承修,他曾闯过潘炳涵府邸,对潘炳涵如今手上的势力,也有些微微摸不准。
这也是他如今不敢直接端了潘府的原因。
“若是先前胡公子所料不差,潘炳涵的举兵就在近日,那么我们最大的机会,就在这场雨。”
天歌抬起头来,看向窗外没有一点减弱的雨势,在带着几分晦暗的屋内,眼中有光芒微灼。
窗外雨声如刷,似是上天想要将这几个月来拖欠杭州百姓的雨水一次全部给足。
“若是潘炳涵想在这几日动手,定然会调用天目山上存放的兵甲,可是今日大雨,山路并不好走。天目山虽不如北地高山巍峨,但要在这样的雨势下取用大量兵甲,也会耽搁不少时间,是以这场雨便是官府最好的便利。”
天歌走到窗边,抬手推开面前的窗户,顿时瓢泼大雨被狂风挟裹而来,更有沾雨的树叶被吹到窗户边。
抬手拈起那片叶子,天歌看着守在外头的白衣人,慢慢半转过身来。
“擒贼先擒王,为今之计,当先发制人主动出击,率先擒住潘炳涵,官府才能抢占先机,避免生出更大的动乱。若是大人们怕大金以他生事,留下他的性命就是了。”
“至于他手下的那些兵马,就得有劳几位大人想法子跟临近州府请求兵马增援了——两厢齐动,若是赶得快些,在潘炳涵的人马准备充足之前,镇压之兵也该到了。”
“除此之外,我们能做的,也就只有盼着这场雨能多庇护杭州百姓一些,多下些时日了。”
天歌轻轻翻手,手中的叶子从缓缓飘落,但她却望着窗外大雨,目光有些渺远微茫。
在她心中,更有几分唏嘘。
晨间她想一探藏兵之处时,尚且苦闷这雨下得不该;但如今明白了如是种种,却又觉得这雨实在及时,甚至期盼它多留一时是一时。
由此可见,这世间事,是真的难用一言蔽之,更难以一论定之。
窗外光线比及屋内亮堂许多,从褚流的方向看去,透过天光刚好看到一抹侧身剪影。
记忆中昭懿皇后的身影好似又再次涌上心头。
只是这一次,他知道眼前的少女跟她的母亲不一样。
比起昭懿皇后,小公主显然更坚毅,也更有决断。
如果皇后娘娘能看到小公主今日的样子,应当也会高兴吧?褚流握紧了手中长剑,心中隐有澎湃。
“胡大人手下高手如云,与那些黑衣人对战自是没有问题;但是没有皇命,杭州府向周遭州府借兵怕是难啊。”
翟高卓叹一口气。
天歌的主意是不错,可是借兵的事情,根本不是他一个府尹所能做到的,周帝为了防止地方坐大,府尹连掌管本府兵马的权利都没有,更罔论染指其他地方州府的的兵力。
至于侯茂彦这个绩考官,虽有先斩后奏的特权,但这权力,却并不包含兵权。
这才是最为难的地方。
天歌弯了弯唇角,她能提出这个法子,自然不会是无用之招。
翟高卓和侯茂彦不能调兵,却不代表另一人不能。
先前翟高卓说出胡承修的身份以及另一个名字之后,她终于想起来,胡承修到底是谁了。
上一世,她没有听过胡承修这个名字,却听过罗刹。
当初卢光彦勾结西南势力叛乱,周帝率兵亲征,却身陷孤城,身边罗刹司护卫悉数战死,眼见天地不应之时,从北地赶回手中,手中没有护符与圣意的罗刹司司正罗刹却领兵驰援,最终将周帝魏宁救了出来。
而这些人愿意出兵,只有一个很简单的原因,那就是罗刹接连血洗手握兵权的大将营帐,更以司中酷刑对之,使得那些领兵大将骇然出兵,再也顾不得卢光彦的金银利诱。
彼时事关帝王生死,胡承修可以做到那么狠辣,如今情势远不如当初危急,但天歌却相信,这位罗刹司的司正,这位被周帝看重可与易相并举的官员,有这样的能力。
果然,沉吟片刻之后,胡承修看了过来。
“我去。”
“那就有劳胡公子了。两位大人和杭州百姓应当会非常感念你的恩情。”
天歌弯了弯唇角,她有些期待魏宁知道自己看重的少年人无令便可号令各州府兵的时候,会是何等反应。更期待朝中百官,又将如何表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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