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星堕天》第69章 离开

    二零二零年的八月二十四日,如同塞万唯尔一贯的炎炎夏日,翠绿色的树叶开满行道树枝头,灿烂的阳光令人目不转睛,被叶片切割成许多细块的灰色浅影优雅投射在柏油路上,马路车潮一阵又一阵,川流不息地压过那些如剪纸般精致细小的点点纹路。一碧如洗的好天气,行人脚步缓慢而悠闲,露天咖啡厅家家客满,各种花式咖啡一杯接着一杯被端上桌,七彩的造型吸管、冰淇淋、水果装饰、大量的彩色冰沙,构成炫丽夺目的创意饮品。
    一名留着半长不短,正好到颈边的蓝色长发的年轻男人,西铎克·伏尔纳从咖啡店内走出,手上端着二杯外带饮料,尽量加紧自己的脚步赶回他出来的地方──仅只与咖啡店相隔一条马路的辛坡提市立医院。他有着一对温柔中略显浮动的水蓝色眼睛,两手拿着饮料,行动却四平八稳,敏捷地闪入医院,朝电梯步去。他按了上楼的按钮,一路坐电梯直达十八楼,拐入一间单人病房。
    这间病房相当宽敞,右边的大扇窗户投射入朝气十足的夏日阳光,窗明几净的室内,一片宁和的白。房中唯一的病床上,坐着披垂着如瀑布般乌黑长发、拥有紫如宝石的眼眸的年轻女人──沙勒美·提斯狄。她的脸上未施胭脂,又直又长的头发带点毛乱的痕迹,面无表情,未发一语,直直盯着什么也没有的墙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沙勒美大美人,妳已经睡醒啦?我给妳买红豆草莓漂浮摩卡回来了,虽然妳大概不会有兴趣。”西铎克将两杯外带饮料放到桌上,把吸管插进去,再将其中一杯推到沙勒美面前,沙勒美只淡淡望了一眼,没有任何动作。
    “夏天都过了,一定要趁天气还没冷起来前找点大太阳下才有的乐趣。既然不能带妳去海边,那就拼命喝遍各种口味的咖啡冰砂!刚才店里的点餐员是个大美女喔,还主动搭讪我,说下班以后可以跟我吃饭。哈!可惜不是我喜欢的型,所以我随便编串电话号码就打发掉了。不过话说回来,我没看过这么多话的美女,害我比预期慢了好几分钟才回到这边。没办法,像我这种大帅哥也不是到处都有嘛,也难怪她那么拼命想拿我的电话。”
    西铎克滔滔不绝的说下去,沙勒美看着他,表情像是在听,但更像毫无情绪的注视。然后,沙勒美移开她的视线,转头眺望窗外景色,半晌后又把注意力收回室内。
    西铎克看看表,已是下午四点多钟。他想了想,伸手替沙勒美将掉到眼前的黑色长发拨到耳后,感觉沙勒美身体本能地回避着。
    “我去替妳买些蛋糕。妳中午的午餐根本没动,这样下去太瘦就不是绝世美人了,只是普通的小美女。”
    他转身准备离开,衣襬却被猛地拉住。沙勒美有些慌张的动身抓住他,原本盖着她下半身的棉被皱了起来掉到地上,露出缠满绷带的腹部与双腿。
    “怎么,还是妳比较想吃面包?”
    西铎克有些诧异地疑问。但当他接触到沙勒美一闪即逝的某个眼神,那种故作镇定却惊惶不安的隐隐求助,他立刻发觉自己不够纤细的大意疏失。
    “伏尔纳……不要留我一个人,求求你。”
    沙勒美压抑着声音告诉西铎克,让西铎克更愧疚。他几乎当场有股冲动想紧紧把沙勒美拥住,但沙勒美对身为男人的他的靠近而发抖的微小反应,西铎克并没有忽视。他的手才刚伸起,又无奈地收回,只是捡起地上的被子。
    西铎克叹了口气,替沙勒美盖好被子,坐到床边陪她,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还能替沙勒美多做点什么弥补。他趁沙勒美难得睡着的片刻出了门,换来的是沙勒美安全感的瓦解。沙勒美紧紧攫住他肩侧的衣服,彷佛想藉这个动作传达言语无法说明的责备,像是掌握了某些、失去了某些。
    她的表情并没有太大改变,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正常,尝试维持自己的尊严,异国军人们十几天来加注在她身上的事情却一再令她本能地退却。沙勒美知道自己害怕西铎克靠近,却又依赖他的保护。这很矛盾,但确实存在,那是一种十分微妙的,被感性认定的固执情绪。她并没有正眼看着西铎克,战战兢兢地吐出几个字。
    “……对不起。”
    “不用道歉,是我的错。从现在开始,我绝对不会离开这里。”
    他本性轻躁浮动的态度,此时不知不觉沉着得如同可靠的大男人。沙勒美更用力抓紧他的衣服,脸上依旧面无表情,即使西铎克并无忽视她害怕西铎克靠近的颤抖。
    “……别担心,我绝对会在这里陪妳。反正我也没事可做。”西铎克轻松的笑了笑:“妳想聊天吗?还是要听我讲故事?国外的艳遇和奇闻有一大堆,或者唱歌也可以喔。”
    沙勒美望着他,似是又回到之前沉默的模样,但过了一会儿,压抑下心中的迟疑,像是努力地下定决心,将她手中握着的西铎克的衬衫,抓得更紧。
    “有件事情,帮我一个忙……”
    她定下心,语气停顿了颇久,之后眼神陡然变得十具力量。
    “带我离开这里。”
    西铎克乍听到这句话,脑子没有反应过来,但是当他再度确认沙勒美刚才出口的那句话,立刻诧异万分地瞪着她。
    “离开这里?”
    “带我走,我不想待下去。”
    “可是妳哥哥……柏蓝他……”
    “拜托你,我想变强。”
    “可是,”西铎克摇摇头,尝试确认沙勒美话中暧昧不明的涵义:“我不懂,妳说的变强是指……”
    “──教我杀人。”
    沙勒美的眼睛蓦然有了波澜。她抬头,嗓音清楚平静,原本眼神内无助的痕迹寂逝地令人不安。
    “求求你……伏尔纳。这个样子,我没办法活下去。”
    西铎克愣愣地望着她那张脸孔,那张明明深受伤害,却渴望能够坚强的脆弱。阳光平静地射入病房,当两人之间突然陷入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默,窗外原本微小的鸟啭声嘹亮了起来。
    西铎克望着床上的沙勒美很久很久,从她那对掺杂肯定、坚毅、恐惧、不安和仇恨的紫色眼眸中,彷佛察觉到某些多年前他对自己的觉悟与誓言。
    半晌,西铎克逼使僵硬的脖子点了点头,从沙勒美清澈又混浊的眼睛中照映了自己的灵魂,那种只有从夺取当中才能找到自己的生存意义,以及感受自己支配能力的可悲的强悍。
    他能够理解的,根本无从逃避。
    “……好吧,我帮妳。”
    寂静之后TheSilenceThatRemainsII
    即使时间已经来到春天的尾声,北俄亚罗白首都罗索科维罗还被包围在需要披着厚重大衣的寒冷之下。晚间的夜幕飘落着细碎的春雪,一碰到衣服立刻化为水滴,将寒气渗入衣服,传入温热的体内,冷得刺骨。
    也只有在这种不友善的天气里才会真的想点起烟。比提雅拿起她那只浅金色、或者该说更接近鹅黄色的女用打火机,将放在嘴边的淡烟点着。当火花燃起的瞬间,比提雅半边脸孔又明亮又鲜明,另外半边则隐约沉没在阻挡着月光的那道工厂围墙之中,晦暗不明。
    打火机的火花消失,除了嘴上的烟头,比提雅整个人再次融入黑暗。
    有道脚步声。比提雅回头,神色难掩不安,上前与出现的男人碰头招呼。那男人有一头蜂蜜色的浅黄短发,比比提雅高出一个头,身穿长襬风衣与雪装外套。看到比提雅,他第一件事就先从衣下掏出一把枪丢给她,还没多做解释,就带着比提雅往夜间休息的纺织工厂走。
    男人的长相并不算特别英俊,但自有一种坚强的踏实感,低调、稳重、沉着,又不特别沉默得让人难以接近。不过此时的他一反常态不发一语,将全身的警戒绷到最紧,这样的状况,不断加深比提雅心中迟疑。
    “伊兹,是什么类型的事情,为什么急着找我出来。”
    她嘴里说着的是北俄亚罗白语。全名为伊兹赫柯伏·帕谛高尔斯基的男人没有马上回答问题,一直到将比提雅带入工厂之后才放慢脚步,要她跟着自己爬上工厂内部挑高的三楼。
    “先跟我过来,我有很多事情告诉妳。”
    两人步上三楼,男人巡视周遭一圈,确认没有任何人影,小心翼翼的神态让比提雅相当不解。
    “比提雅,好好听我说,接着我要讲的事情妳绝对要好好记着。”
    “下个机密任务?”
    “不,这跟任务无关,而是和妳有关。”
    “我?”
    “沙利尔家族。”
    比提雅错愕,熄掉了她的香烟。
    “妳应该猜到我一直隐约知道些内情……”男人踯躅着。比提雅才刚熄烟,男人就点起自己的:“可是我始终没有跟妳提过。一来是因为我知道的都很片段,二来是这件事情本来不该由我去碰触或介入。”
    他解释,然后说。
    “我的父亲,似乎没有跟妳正式介绍过。他叫做鲁戈沃夫·帕谛高尔斯基,也就是国际刑警,情报部门的主管,简单来说,所有卧底和间谍的头子。”
    比提雅听过这个人,在国际刑警的组织当中,算得上前几高的官位。
    “今天在拜庭的首都有一场国际刑警组织主管的高层会议,我父亲昨天就搭飞机离开国内。下午我在家里接到他的电话,说有一份会议用的档案忘了放入手提电脑,我听从父亲的指示,从父亲书房的电脑找到那份档案,用加密管道传到父亲的手提电脑。档案顺利传输之后我就挂上电话,后来,我看到一份被存在电脑桌面,与沙利尔家族有关的档案。沙利尔家族一年多前就被破获,我不能理解父亲为什么还把档案储存在桌面。我打开档案,输入几组密码,结果当我输入妳的生日时,密码居然相符。”
    “我的生日?”
    “我看了那份档案的内容,才知道事情全部的内幕。”
    “等一下,伊兹。”
    说不上哪里怪,比提雅就是觉得有种漏掉重要事情的不安感觉。她思考着到底忽略了伊兹赫柯伏话中的哪个矛盾之处,或者忽略身边什么可以目及,却没有察觉的不对劲之处。
    “你看了你父亲的电脑机密,开了锁密档案,这样子──”
    “先听我说。”伊兹赫柯伏打断比提雅:“那份档案隐藏着一个很大的秘密,比提雅。妳的父亲,温斯皮尔·沙利尔,他的身分其实也是国际刑警。”
    “国际刑警?”
    “或者说,至少二十几年前是。”
    “你在说什么……”
    “我没有骗妳,档案里面就这样记载。那里头有妳父亲的照片、身家背景、国际刑警的ID、体检报告、奖章和功勋。里面的纪录写得很清楚,包括妳提过的,妳祖父是北俄亚罗白人,后来移民到塞万唯尔。”
    伊兹赫柯伏边说边脱下风衣,比提雅心想,难道他觉得热?接着又看到伊兹赫柯伏解开了衬衫上的领带。
    “你怎么了?”
    “……没事,只是觉得空气不太流通。”
    伊兹赫柯伏将大衣和领带拿在手上。比提雅总觉得他的呼吸变得又浅又短。
    “妳的父亲以前担任国际刑警,大学一毕业就接受训练。在总部累积实绩之后,他被上层分派到情报组,并且以卧底身分──当时化名为格里──派到塞万唯尔,周游在几个黑道组织之间。才一年时间,妳的父亲成功破获两个组织,然后混入当时塞万唯尔国内最大的黑道家族,妳一定听过,瓦德迈尔。”
    比提雅当然知道,因为她一直以为自己的父亲是从瓦德迈尔家族开始崭露头角,才建立起一个庞大的沙利尔王国。
    “这段时间,和妳父亲搭档的一直都是我父亲。我发现他们同期被招收进国际刑警组织,一个从内、一个由外,里外合应渗透瓦德迈尔。二十一年前,他们合力扳倒瓦德迈尔家族。不过接下来温斯皮尔·沙利尔却被我父亲背叛,和瓦德迈尔家族一起惨遭肃清。”
    比提雅错愕。
    “……原来如此,国际刑警都习惯把用过的卧底一脚踢开。”
    “听我说完。妳的父亲最终还是活了下来。他逃出国际刑警重重设下的猎捕网,之后大概为了复仇,他率领瓦德迈尔家族旧部建立起崭新的家族体系。短短五年之内,他就让沙利尔家族成为塞万唯尔国内最大的黑手党,比之前的瓦德迈尔还更具威胁性、更具规模。”
    比提雅想起父亲临死前的那句话,询问着自己是否在“大义灭亲”。她想,她终于明白父亲死前眼底那忿忿不平的情绪究竟代表什么,说话时候疼惜又懊悔的语气,居然没有一丝对她的责备。
    她把思绪拉回身边,觉得伊兹赫柯伏的呼吸急促浅短。她愣了愣,探向伊兹赫柯伏的额头,似乎开始了解自己从刚才就一直存在的不安究竟为所何而来。
    “伊兹,喂,你还好吧?”
    伊兹赫柯伏熄掉香烟,仅只摇头而未明确回答她的问题。比提雅皱起眉心,表情不太愉快。不过,在她再度追问之前,伊兹赫柯伏的手机毫无警讯地响了起来。
    伊兹赫柯伏与比提雅的初次见面是在去年的十月初。北俄亚罗白一直是个被白色所围绕的国度,一年当中的雪月长达半年,也因此,比提雅对他的印象,彷佛也就一直跟白色脱离不了关系。
    她第一眼见到伊兹赫柯伏这名地道的北俄亚罗白人,是在他刚从散落着一片氤氲秋雪的户外回到总部、披着一身雪色的狼狈时刻。当时的伊兹赫柯伏拉下帽子,在玻璃门外努力拍落身上的雪花,抖了抖裤子和鞋子,嘴边吐着寒冱的白气,然后缩到开着强力暖气的室内,倒了杯咖啡捧在手里。
    比提雅静静地观察这名男人,因为她事先已经知道部分关于男人的几件事情。片刻后,那位将第一件缉毒案子交给比提雅的灰发长官严肃地呼唤伊兹赫柯伏,替他们双方简单介绍。那位长官用着有很重南方口音的北俄亚罗白语告诉伊兹赫柯伏:“这位是比提雅·沙利尔,从塞万唯尔调来的国际刑警,你们两个从今天开始负责关于科索沃地区的缉毒工作。”
    那是他们的初次合作,也是比提雅被调到北俄亚罗白以后的第一件工作。
    伊兹赫柯伏掏出手机,发现来电号码居然是自己的父亲,他转头吩咐比提雅不要出声,才按下通话键。
    “喂?”
    对话的另一头声音低沉而带有一定年纪,讲话的抑扬顿挫有力而强势。
    “伊兹赫柯伏。”对方叫唤道:“没想到你居然还活着?”
    男人没有马上回答他父亲,而是停了片刻。
    “母亲在我出门前喝的水里加了什么?”
    “Ode,一种草药剧毒。”
    “……为什么?”
    “明知故问。你偷看我桌上的机密档案,这是禁忌,既然触犯禁忌,就只有死路一条。”他的父亲一开始说话的口吻还很平淡,到了这里语气一转:“比提雅·沙利尔也在你旁边,对吧?目前已经有三十一名国际刑警包围乌克索伦夫纺织工厂,你人在哪,我很清楚。”
    伊兹赫柯伏并没有被父亲的这番话给吓到。他父亲推测,这个聪明的儿子大概早就算计到这一切。
    比提雅伫立一旁,因为只单方面听到两人对话中伊兹赫柯伏的部份,并不清楚他们正谈论着什么。有道黑影闪过她的眼角,她敏锐地追上视线,然后发现,窗外似乎有些不太友善的影子。
    她用简单的手势要伊兹赫柯伏注意,没有打扰他与父亲交谈。
    伊兹赫柯伏停顿说话的速度片刻,像在迟疑什么,最终还是向他的父亲求证。
    “其实,你要我帮你传一份档案到手提电脑,整件事情的目的都是在试探我。”
    “你变聪明了,可惜没有通过测试。充其量你只证明自己不是个优秀的国际刑警,不能守密、不能效忠。”
    “无所谓,我不在乎。”
    伊兹赫柯伏切断他的手机,不等他父亲出声。
    “伊兹,外面大概有三十人,手上都有枪,看起来像是霰弹枪和步枪。”从窗边绕回来的比提雅冷静地告诉伊兹赫柯伏:“现在怎么办?三十个人可不是闹着玩,而且至少有十五支霰弹枪。”
    “别担心。”
    伊兹赫柯伏搭着比提雅的肩,带她朝通往更高楼层的楼梯走。连接着这间工厂一楼到三楼的是一座楼梯、三楼以上是另一座,两座楼梯刚好位于占地辽阔的工厂左右两头。所以,当比提雅开始听到外面拿枪的人进入工厂找人的同时,他们已经逐渐远离最靠近那些人群的楼梯,行走在往四楼的路上。
    面对三十个敌人并不会让比提雅露出任何害怕情绪,真正困扰她的是伊兹赫柯伏怪异的身体状况。当伊兹赫柯伏伸手抱着她,她轻贴着伊兹赫柯伏胸前的时候,可以非常清楚地感觉到,伊兹赫柯伏心跳快得令人发惧。
    来到四楼以后,伊兹赫柯伏才站定说话。
    “我被下毒了,是Ode。”伊兹赫柯伏为了不让比提雅有任何说话机会,接着立刻把一本模样像是护照的东西、还有装在塑胶盒里的芯片塞到比提雅手中。
    “仔细听我说,这个芯片里面的档案,都是父亲和国内几个大的不法组织的交易纪录。他以为这件事情神不知鬼不觉,可是我这些年来一直都有注意。听着,我早就知道总有一天会被他毒死,他那种人根本不相信任何人,连亲生儿子也不信赖,这份资料就是为了今天才被我留在身边。”
    “你父亲他──他下的毒?”
    “严格来说是我母亲,可是指使者的确是我父亲。”伊兹赫柯伏要比提雅确实保管好芯片,绝对不可以弄丢:“然后,接下来要告诉妳的事情是最重要的部份。”他缓慢而严肃地说:“沿着这座楼梯爬上七楼,拐弯往右边走,打开工厂的机房。妳会看到机房内有一条最粗的抽风口,直径大概两公尺,非常好认。妳就沿着抽风口的管线继续往前走。这家工厂的抽风管线和隔壁栋连在一起,沿着管线前进,就可以走到隔壁的染料工厂。然后妳下楼,染料工厂一楼衣帽间会有工人白天留下的大衣、帽子和鞋子,穿着他们的衣服,从工厂后门出去,不要被发现,到了街上招一辆计程车,要司机直接开往隔壁末斯克鲁市的国际机场。”
    去年的二月二日,寒冷无比的严冬,以为儿子会在家吃饭的母亲意外听到儿子正准备穿衣出门的声音。
    “伊兹,你今晚不回来吃饭?”
    那男人讶异地回过头来:“我不是上个星期就提过,今天不用替我准备晚餐?”
    “好吧好吧,是我忘了。”
    他的母亲自讨没趣地走开,倒是难得在家的父亲向他投过视线。
    “真难得,这种天气还要出门。工作?”
    “不,有个朋友生日。”
    “今天?”男人的父亲莞尔:“二月二日……真是个特别的日子。”
    “这本护照是国际刑警临时有重大事情才能使用的国际护照。原本是以前执行一场任务由高层发下来给我备用,结果我没用到、上级也忘了回收。”伊兹赫柯伏向比提雅解释:“记住,到达末斯克鲁市的国际机场之后,一定要等到上午七点半到八点半这段时间,才可以拿着这本护照直接找海关CheckIn。走第十九号柜台,最左边那个,在上午七点半到八点半这段时间执勤的海关看到这本护照就会无条件放行,不管妳从什么地方来、有没有买机票。
    “海关会问妳要搭哪一班飞机,妳告诉他第一班飞往塞万唯尔的班机,然后他们会保密身分、让妳直接登机。妳要告诉他们这是特别任务,连旅客名单都不可以出现妳的名字。了解吗?”
    “那你呢?你要留在这里?”
    “我的身体撑不了太久,Ode的毒性很强,大概再过十分钟就会心脏衰竭,这点妳倒是不用替我担心。”
    比提雅没有答话,伊兹赫柯伏觉得她的眼神非常不以为意。
    “我没有跟妳开玩笑,比提雅。妳赶快先走,带着我给妳的枪,那把是从我当上国际刑警以来就配属的护身符,把它带走。”
    “……我不喜欢这样,我不喜欢看到你被留下。”比提雅蹙眉,用她冰凉的手掌抚探伊兹赫柯伏冒汗的额头:“我不要就是不要。”
    “妳的任性脾气又上来了。”伊兹赫柯伏嘴边浮起无奈的笑容:“就算我离开,还是难逃一死,既然护照只有一本,妳赶快把它带走。还有芯片,回到塞万唯尔以后妳一定要替我公开里面的犯罪证据,搞垮我父亲。”
    “……如果把你留下来,我会后悔一辈子。”
    “我知道。可是如果妳再不走,会亲眼目睹我毒发身亡,如果现在离开,至少不用见证我死了,对不对?”伊兹赫柯伏将比提雅轻轻推往楼梯的方向:“一定要去末斯克鲁市的国际机场。妳走了以后我会打电话给不知情的总部朋友,要他联络事务组紧急订一张从俄亚罗白机场飞往塞万唯尔国际机场的机票,如果那些人查我死前的最后通话纪录,就会加强警备在俄亚罗白国际机场,这样妳逃出去的机会就更大一点。”
    比提雅还是没有动作,伊兹赫柯伏急了,催促她上楼。
    “快点走。”
    “……如果你活下来,一定要让我知道。”
    “嗯,我答应妳。”
    比提雅上前紧紧抱住伊兹赫柯伏,感觉他的脉博已经浅促得让人想要尖叫。
    “最后一件事,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档案的密码是妳的生日?二十二年前的卧底档案,当时妳根本还没出生。”
    “……那不是我的生日,伊兹。我的生日和我母亲同一天。”
    “原来如此。”
    伊兹赫柯伏最后的那抹笑靥淡得好像风就可以吹散。比提雅彷佛不愿亲眼见证伊兹赫柯伏的死亡,尽管心里挣扎不下千百遍,最后竟然屈服于心中某种可以称为“胆小”的部份,转身快步上楼。
    塞万唯尔国际机场的航班一如往常繁忙而充满活力。出境大厅的电子广告牌即时显示到境班机名称,一批又一批旅客熙来攘往,接机的人潮来来去去,整座大厅就像流动的水流般毫无止息的时候。
    安索斯顿·席隆特透过那对藏在太阳眼镜之后的眼睛,一眼就发现比提雅正走出出境大门。他招了个手,迎上前去,让比提雅紧紧地把他抱住,全身发抖。
    “看来妳过得很惨。”
    “谢谢你来接我。”
    比提雅的手边毫无任何可以被称作“行李”的物品。除了一只女用肩包之外,孑然一身,非常狼狈。
    安索斯顿带她往停车场走,顺便向她介绍自己的白色新轿车。等她坐上驾驶座,便指着放在后面座位上的一个小型行李袋。
    “那袋衣服先让妳换洗,里面有两套。我刚才去买的,尺寸应该差不多。”
    比提雅颔首,拉上安全带让安索斯顿可以开车,然后将她收在肩包内的一片芯片交给安索斯顿。
    “你有办法查出国际刑警组织,情报部门主管的联络信箱,把这里面的东西挑一部分寄给他、再把完整的内容寄给国际刑警组织总召集人、各大八卦杂志?”
    “没问题,小事一桩,和电脑有关的事情会有什么难度。”安索斯顿接过芯片,不用说也知道里头的东西非常重要,因此特别收入自己的上衣内袋。他的手往前探,把放在前座置物柜的一个厚信封和手机交给比提雅:“这些钱和手机妳先拿去用,以防万一,大家的电话也都输入到里面了。”
    “嗯,谢谢。”
    即使比提雅什么也没对安索斯顿提,从她的态度不难猜出她正经历什么类型的事情。虽然依旧不肯示弱,安索斯顿可以看出她的疲惫、脆弱与难过。
    “……比提雅,既然已经回国妳就尽管放松,我们都会想办法协助妳。”
    “嗯……我知道。”
    “我替妳订下海顿饭店,今天晚上先住那里,明天就可以安排其他更安全的地方。”
    “没关系。”比提雅轻声回应安索斯顿。车子再往前没开多久,她已看到那栋盖在近郊草原上的海顿饭店。
    安索斯顿开上饭店大门的车道,暂时将车子交给门口服务人员,替比提雅拎着肩包与小行李袋,领着她往电梯的方向。
    “我下午已经CheckIn过,直接上二十楼。”
    虽然没有明白说出口,比提雅猜房间是以安索斯顿的名字预约,连CheckIn也无须露面,更杜绝万一国际刑警追回国内、找出比提雅的可能性。
    明明只是个小动作,一种无法言喻的安全感隐晦地充斥比提雅心中。她想,或许真的只要跟国内的这群朋友们待在一起,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能绝对安全。
    即使如此好了……比提雅又忍不住去想,她的安全到底为了追求什么?
    安索斯顿替她订的房间是普通单人房,他替比提雅放下行李,简单确认房间一切正常,便回到坐在床榻上的比提雅身边。
    “怎么样,需要好好休息?”
    “嗯,不用陪我没有关系。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妳有手机,有事随时打给我。”
    “好。”比提雅看起来因为放松而虚弱了些。安索斯顿给她一个有力的拥抱替她打气,才抓起自己的车钥匙离开客房。
    房内重新回到一片交织的寂静。比提雅起身到浴室扭开水龙头洗手,感觉如冰块般的清凉好像要把她手的温度通通带走。她顺便洗完脸才回到床边,全身累得非常难过,抓起放在肩包里的一罐安眠药,塞了两颗到自己口中。
    十五分钟后她想,安眠药没有发挥效用,又多吞下两颗。
    德瑞里西华拿着安索斯顿交给他的房卡打开比提雅的房间,走入里头。
    他环视一周,看到比提雅躺在床上睡觉,睡得很深很沉。德瑞里西华没有吵醒她的意思,轻柔地将从餐厅外带的晚餐、矿泉水和苹果放上餐桌,顺便绕到床边要替她拉上窗帘。
    比提雅侧睡的枕头边,像断了线的珍珠项炼般散落着一颗一颗的安眠药。
    德瑞里西华猛然一惊,冲过去抱起比提雅。安索斯顿正从外面走入房间,就听到德瑞里西华着急地对着他喊。
    “安索,叫救护车!”
    安索斯顿错愕,立刻掏出手机拨号。
    白色的世界一开始是缄默的。
    像是下雪的时候那份独有的宁静,除了雪花碎玉般的声响之外,这个世界的其他音量都被一片巨大的白给吞噬殆尽。
    小时候的童话描述,下雪的时候有种怪兽会慢慢长大。
    那种怪兽以声音维生,会把所有人耳能够听到的音量吞下肚中,然后身体逐渐变大,牠会和白雪融化,看起来就像根本不存在。而那些总是喜欢在下雪天大声嚷嚷的小孩,最容易被这种怪兽缠上。怪兽会吞噬他们的声带,不断不断,直到最后他们即使开口了,也说不出任何一个字。
    她所伫立的世界,除了白色之外,一无所有。
    从巅上俯望,她推测着这个立足的山巅与谷底有多少的距离相差。世界白得彷佛连影子都不存在,她根本无从判断,究竟脚底有多深、究竟脚底蛰伏着什么东西。
    她好想抓住某些、可是握紧的掌心里头什么都没有。
    过了会儿,她的耳朵开始听到一些其他声音。
    细碎如白玉绽裂般的声音缓缓加大,开始构筑成某些具有意义的只字片语。随着音量的放大,她专心地思考着,逐渐听出那些声音究竟在说些什么。
    她缓缓张开眼睛。
    头顶上是白色的天花板,她躺在一张铺着洁白床单的大床上,觉得胃怎么有些绞痛。敞开的单扇门,也是白色的,门外是一名年轻男人的侧脸,她一眼就认出对方,是西铎克·伏尔纳。
    此时的西铎克正站在房间门外,和某个女人讲话。听了几秒钟以后,比提雅发现西铎克在和一名实习女护士打情骂俏。然后她看到安索斯顿正从外面走入,手上抱着两罐矿泉水,察觉已经清醒的自己,非常高兴,他的旁边则是许久不见的依利德。
    以斯拉与格丝提原本正背对着她谈些事情,因为安索斯顿和依利德的呼叫而回过头。以斯拉露出放心的笑容,格丝提则兴奋地出房叫唤艾斯密与雷文霍克的名字。
    她的床边,一直都坐着德瑞里西华。此时被他粗暴地一把抱起,牢牢按在怀中,一遍又一遍抚摸她那头酒红色长发。
    所有的影像都回来了。她听到父亲浴血的死前呓语、安卓拉告别前的无奈叹息、伊兹赫柯伏生命消散之前一遍又一遍的确实吩咐。
    她叹了口气,发现自己的泪水已经迅速浸湿德瑞里西华胸前衣襟。
    “卧底档案的密码由我决定?这个简单,就用我太太的生日吧。”
    第一个男人的声音爽朗干脆地说;第二个男人的声音比较低沉,但听起来也是那么地年轻。
    “呿,没想到你竟然这么浪漫,温斯皮尔。原来我错看你这么多年。”
    “哈哈!卧底的最大,鲁戈沃夫。记下来,我太太的生日是二月二号,用北俄亚罗白文拼吧,这样子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忘记自己的密码。”
    “好好好,我输入了。你觉得这次要花多久时间,才可以搞垮下个黑道家族?”
    “我们再来打个赌,输的请喝一年份啤酒。我赌十一个月之内。你呢?”
    Endof
    TheSilenceThatRemai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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