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汉子》问心

    回家路上,吴祈宁老司机开地纯熟,后视镜里看看两位老总,福至心灵一路哼个小曲:“猪呀,羊呀送到哪里去,送给那亲人解放军……”
    穆骏神志尚在,捂着胃苦笑:“小宁……”
    吴祈宁朝穆骏扮个鬼脸,三分撒娇。
    盛年已呈半昏迷状,难得吃了这闷亏,没跟吴祈宁对嘴。
    到了地方儿,吴祈宁本来想着把醉眼迷离的盛年交给刘熙就算完工。
    无奈彼时盛年已经步履踉跄,丧失了直立行走的能力。穆骏当时脸色极差,坐在车里以手掩面仿佛强行隐忍着十分难受的感觉。吴祈宁不敢让他帮忙。回头打量打量盛年再看看刘熙,用人之际,她挺二百五地卷起了袖子:“不就是一酒鬼么……刘熙姐,咱俩来……你放心我有劲儿着呢……”
    就这么着,吴祈宁和刘熙合力把盛年架上了楼,盛年身高腿长,这俩人架着都费劲,他们仨当天学足贵妃醉酒的做派,一路摇摇晃晃,勉强前行。
    吴祈宁心里给自己打气儿:我今天就当客串一搬家公司。扛一把麻袋……麻袋……MD,盛年你怎么死沉死沉的……
    对!你们老盛家德政不修,死的死,沉的沉!
    好容易进了盛年家,屋子不小,布置地温馨整洁,可见主妇的用心所在。刘熙是个传统意义上的好媳妇儿,业务娴熟地给盛年扒了外套,脱了鞋,把人扔到炕上,盖上被。
    可怜盛年还懵懂未醒,一脸蒙圈。
    刘熙和吴祈宁相对苦笑。
    买卖人儿的媳妇儿都见过世面,只要没吐出肠子来,这就不算喝得过分。
    至于如何搭理善后,无疑从来都是要夫人一手操心打理的。
    果然,外面威风八面的盛年回家就怂了,猛然翻身,捂着嘴就吐,刘熙赶紧给拿盆接。
    盛年那天吐地是掏心掏肺,泪眼汪汪,几乎是要把胸中块垒一吐而光地撕心裂肺,看着吓人。吴祈宁这是第一次看见这么不成人形的盛年,大骇之下,居然觉得挺长见识,大快人心。
    刘熙蛮有经验,一手扶着人,一手拍着盛年的背,嘴里跟哄孩子似地:“哦,哦……”有声:“没事儿,没事儿,吐完了就舒服了……”声质柔和,温润宛如慈母,百忙里还不忘喂他一点儿温水漱口。
    盛年虚弱地“嗯”一声,几近无赖地揽着刘熙的脖子蹭一蹭,委委屈屈地喃喃自语:“小熙……小熙……”说着,头就朝刘熙的前襟埋进去……
    这等闺中情态,外人就不足与闻了。
    吴祈宁咳嗽一声,起身告辞了。
    刘熙尴尬地捋了捋头发,按着盛年的手,朝吴祈宁叹一口八竿子挨不着地气:“每到这时候,我都觉得,世道最后还是要女人来撑的……”语调幽幽的,说的人心里有点儿凄凉。
    吴祈宁玩味着刘熙的这句话,心里觉得怪怪的。
    以盛年之貌,即便醉酒至脸颊病态酡红,仍旧看来赏心悦目,相形之下,让他搂着的刘熙,就相形见绌了许多。两个人的颜值基本上不在一个量级。
    吴祈宁冷眼看着,从而心里也产生了诸多好奇,自己行走江湖,所见男子,悉数好色,无一例外。盛年娶刘熙,各种因由,让人玩味。
    不期然想起来宝姐的话:他娶她,不过是图她身后的爹……
    平心而论,此时此刻,闺房情趣,盛年身边要是有宝姐一张精致面孔,才算赏心悦目。
    吴祈宁不由得心里慨叹:刘熙姐姐德言容功,大概只差在容上。宝姐相反……
    相对于盛年吐到要死要活,穆骏简直平和得令人发指。大爷就是白着一张脸,说胃不舒服,一路再不言语。下车之后,也是自己缓慢地走回了房间,安静地和衣而卧,并不麻烦人。
    吴祈宁很有良心地托着腮帮子坐在穆骏身边看了看,觉得此人表情平和,神志清楚,比烂泥扶不上墙头儿的盛年强过百倍。看来并无大概无碍,于是她决定回去洗漱。这一天天翻地覆慨而慷,变数太多,吴祈宁极想安安静静地捋一捋,何处是利,何处为害。
    江湖诡谲,她还有点儿分辨不清。
    不提防被穆骏一把扯住了手,吴祈宁回头一看,穆骏一双眼睛黑黑直直地看着她,猛一看居然有三分的死不瞑目,怪吓人的。
    吴祈宁拍拍胸口:“干嘛啊,穆骏哥,要喝水?”
    半晌,穆骏问了一句话:“小宁……你……爱我吗?”认认真真地语气,胀红了一张脸地进退不得。
    “誒……”吴祈宁突然顿住了,这话问的,“怎么了?穆骏哥?咱们不是说好了明年五一结婚么?”
    穆骏固执地摇摇头:“我是问你爱我么?我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
    好简单的问题。
    吴祈宁居然一时语塞。
    她下意识的反应是:不知道哎……
    吴祈宁想了想,吞口唾沫,坐在穆骏身边,明快地笑出来:“爱啊,我当然爱你了。”她做销售很多年,对售后问题的第一反应总是要把这事儿压下去再说。以吴祈宁的温润和蔼,很多事儿都是让她这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
    然穆骏多年清修,心底总似有三分赤子之态,反而有点儿直指人心的道行。
    他很固执地看着吴祈宁:“真的吗?你真爱我吗?”目光灼灼,像个孩子。
    吴祈宁好笑着拿起穆骏的手,贴在自己脸上,说得朗朗上口:“我爱你啊。从我是个小姑娘的时候我就爱你啊,好多年了。你忘记了?从我给你吃炸酱面,我就喜欢你了。我不轻易给人吃炸酱面的……”说完了这几句,许多回忆涌上心头,吴祈宁也觉得自己无疑是爱穆骏的,眼神不由自主地跟着真诚了起来,真诚而且有点儿紧张。
    穆骏“哦”了一声,慢慢地放开了吴祈宁的手,躺倒在枕头上,缓了一会儿,他很宽容地微笑出来:“嗯,我知道了……”然后很正色地拉住吴祈宁的手:“小宁,我爱你,你知道吗?”
    相较躺着的穆骏而言,坐着的吴祈宁笑得和煦一些,她摸一摸穆骏的额头,并不热烫:“嗯,我知道。睡吧。你累了。”
    嘴上这么说,吴祈宁心中颇有几分不以为然:大敌当前,巨大订单即将开工,要做的事儿车拉斗量,你们大老爷们儿一个两个的这是怎么了,病娇附体?
    果然刘熙说得对,世界是靠女人撑。
    但是此时她觉得她有义务哄着穆骏,让他平顺地把这单生意做完,这样才符合他们两个的利益。就像刘熙照顾盛年那样,才像个负责任的成年人。
    屋里很暖和,穆骏酒气上涌,慢慢地闭上了眼睛,睡着了。
    吴祈宁有几分沉郁地坐在穆骏身边,抱着膝盖看着这个男人。她刚刚发现了一件事儿,自己居然不再觉得爱情是重要的事情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
    这个想法让她有点儿沮丧。
    在她的认知里,女孩子应该觉得爱情是件重要的事儿。
    有爱情,会比较幸福。
    可是吴祈宁发现自己有点儿爱不起来了,她现在只是在一件件地把事情做完。
    有些事儿对她来说是责任,有些则是惯性……
    据说每七年人的细胞会从头到尾更生一次,新陈代谢,除旧迎新。无论你多爱一个人,到七年头上,都会淡了。因为你已经不是当初的你,而他么,也不再是当初的他。
    而吴祈宁认识穆骏,显然不止七年了……
    吴祈宁呆呆地看着穆骏:这个人吧,不见的时候,想念。见了……也就那么回事了……她的生活太多刺激,种种丰富多彩。以至于爱……都放在其次了……
    想着想着,她心底闪过一个念头:什么是爱?说不清楚。也许我不是那么爱他,但是他对我最最合适。
    她是大姑娘了,这些年行走江湖,见多了各种恶心。吴祈宁深知这年头儿找一个自己身体、神志都不排斥的男人,有多可贵。
    生物学上,这种选择可能来自基因的巨大差异,有利于未来子女健康。
    心理学上,去宝姐那里嫖过的男人总让她有三分生理性的膈应,这事儿就如同餐馆里没洗干净的菜,食客不能知道,知道了肯定咽不下去。
    而在吴祈宁的内心深处,她总还是惦念着那个系着围裙,对自己说好好读书,然后给自己打一个蛋卷的青年男子。
    很滑稽,吴祈宁总觉得那个男人并不是眼前的穆骏。
    寒冬未过,窗外依旧是北风呼啸,屋子里一盏暖橘色的小灯,映着吴祈宁的影子,孤零零地打在墙上,让人看着有种熟悉的视感。
    困顿中的吴祈宁想起来:这曾经是她父母的房间。十几年前的某个夜晚,自己也曾从门缝里看到过类似的样子,当时是自己的母亲,这样坐在床边,守着病重的父亲……
    父亲苍白的面孔,他即将死去。
    莫名惊怖!
    她抓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了穆骏的手,几秒钟后,那温热而修长的手,慢慢地反握了回来:“小宁?”
    穆骏迷茫醒来,睁开眼,笑一笑,拉着吴祈宁躺在了自己身边:“怎么还不去睡?”
    吴祈宁惊魂普定地搂住穆骏的脖子,鼓着腮帮,一言不发。
    穆骏用被子把她盖好,宝贝地拍拍她的肩。
    夜深了,很困。
    在穆骏些微熏熏酒味的呼吸里,吴祈宁很快睡着了。就这样沉沉如梦,安稳又放心。
    穆骏反手关了灯,黑夜里,他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看着吴祈宁。
    虽然他只能看见她的轮廓,但是他很喜欢看她。她没有盛颜美丽,但是可爱又鲜活,总是那样温润地陪着他,一扇屏风似地为他隔绝了人世上的饥饿、孤寂和悲伤……
    这样的事,只有菩萨做得到。
    他喜欢她,如同珍宝。
    看了好一会儿,穆骏翻身而起,往自己嘴里塞了成把的胃药,他不舒服,难受地想发火,需要很大的毅力克制才能忍住。穆骏第一次痛恨自己现在的身体和过往透支地使用忧伤。他很烦躁地想,如果自己早早死了,吴祈宁会不会也这样,柔和温婉地躺在白瑞明身边?
    该死的,那场景一定不难看。
    次日,极忙。
    就跟打开了开关那么忙。
    一觉醒来的盛年早早和穆骏电话会议了几句,两个人大致商议了两个灵周科技需要完成的订单数额和预付款分配,言简意赅,干净利索,显然彼此都曾经深思熟虑。
    穆骏在上班前已经和几位供应商老总通了电话,约好九点钟开会排进度,订合同。
    而在此同时,盛年已经搭乘最早班的飞机回胡志明市重整河山。
    黄凤大张旗鼓地在平阳省招纳工人。
    唐叔那边已经有工程队先期平整土地,总包分包的各路人马招标轰轰烈烈地磨刀霍霍。
    经历了三十年长足发展的中国民族工业再一次展现了它强大的能力和体量。
    詹爷爷的到来好像一把钥匙,开启了复杂工业系统的神奇链条,市场如同一架上帝设计的机器,齿轮推动般环环相扣,精准前进,有条不紊且榫卯相合。它们是如此严丝合缝且运转自如,以至于吴祈宁相信,民营市场具有自己蓬勃的生命。只要没有外力的摧枯拉朽,它就会恣意生长,喷薄向上,创造出无以伦比的财富和价值。
    而其生长环境要求简单:无非公正、法制和不加干扰。
    中国人的智慧和勤谨,向来令人称道。
    吴祈宁曾经和唐叔迎着凛冽北风站在楼层高处,俯视兴唐二期工程。
    人员如同蝼蚁,建筑如同沙盘。
    吴祈宁瞅着由近及远,瞅着这一大片的工业区,寻思:这才是海面上已露见出桅杆的航船,喷薄欲出的红日,和躁动于母腹中快要出生的婴儿呢……
    这个规制显赫,占地面广,可容纳千记人口就业,带动周边产能消耗的大型现代工业企业正初具雏形并且日益成熟。一座巨大的工业企业,其吸纳就业人口,促进农村城镇化的能力,往往会改变几代中国人的命运。
    吴祈宁感慨了一下儿说:“唐叔,站在这么高的地方儿,我觉得自己有上帝的视角,仿佛长了双翻云覆雨的爪子,可以轻易操控他人的命运。”
    唐叔点点头:“嗯。这样的视角,让我血脉贲张,总有跳下去的冲动,因为那是我操纵自己命运最简洁的方式。”
    吴祈宁噗嗤一声乐了出来。
    唐叔闭上了眼睛,梦呓般地喃喃:“这房盖的,就好像当年我下乡,晚上闭着眼睛就能听见外面的庄稼拔节儿的声音,唰唰的,唰唰的……往上长……那么好的庄稼……那么好的地……”
    他回头,看吴祈宁:“小吴儿,你觉不觉得,叔儿在做一件了不起的事儿?”
    吴祈宁揉了揉被冷风抽红了的嘴巴子,点点头:“唐叔儿,我觉得这是一件了不起的正经事儿。了不起不重要,重要在于,这是正经事儿,最最正经的正经事儿。做好了成就人吃穿前程……”
    唐叔哈哈大笑。
    心满意足,神色不羁。
    几分英雄,几点豪气。
    让人想起来千百年前那个横槊赋诗的曹阿瞒。
    吴祈宁突然想起来宝姐的话:男人么,志得意满都一个样儿。前辈之言,诚不欺我。
    正琢磨着,唐叔感慨十足地叹了口气:“小吴儿,你知道吗?其实事儿都是活的,只要你把它启动了,它就有自己的想头儿,自己的逻辑。你唐叔我办了一辈子的事儿,我有时候都纳闷儿,到底是我带着事儿走,还是事儿推着我往前奔……”他摇摇头:“哎……说不清……”
    想一想,老头儿看吴祈宁:“我说的,你明白吗?”
    吴祈宁摇摇头,老前辈眼前,她没必要不懂装懂。
    唐叔点点头:“不懂好啊,不懂说明活得顺……你那小爷们儿穆骏对你不错。你也不算瞎了眼。”
    吴祈宁翘了翘嘴角儿。
    唐叔跟了一句:“可你想过没有,老詹这事儿完了,咱们订单又不够可怎么办?”
    这是个设问句,一般不用回答。
    吴祈宁心里一动,她回头瞧着唐叔,等着他开口,以不变应万变。
    唐叔沉沉闷闷点了颗烟,狠狠地嘬了一口:“所以白少爷的医药产业园,无论如何也得落在滨海!打死也不能让他跑出去!”
    吴祈宁倒抽一口凉气:谁说丘吉尔不想战利益后格局呢?
    唐叔吐出了一大圈白雾,又跟了一句:“盛年跟我说,穆骏捐的小学要差不多批下来了,盛欣要回来了……”
    吴祈宁苦笑一声,回头看唐叔:“您老这件儿褂子真不错,什么牌子?华伦添堵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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