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汉子》祸起

    那天,吴祈宁回了房间,打开了抽屉,独自抚摸了好一会儿自己来越南瞎买的真金首饰,忽然长长地叹一口气,躺在床铺上睡觉去了。
    手机短信叮咚一响,吴祈宁拿起来看了看,是马来的帅哥李恩林。言辞款款,问她,明晚有没空去西贡喝茶?
    吴祈宁想了想今日照片里鲜活明亮的盛欣,信手回了个“好”字。
    周日的下午,宝姐和吴祈宁在西贡市的小咖啡馆里一起发个呆。只有西贡市里有中国银行,黄凤兴高采烈地去给妈妈汇工资,心情大好,嚷着晚上要请吴祈宁和宝姐下馆子吃柠檬烤虾。吴祈宁和宝姐相视一笑:这小孩。
    吃烤虾就不用那么早,三个人在西贡街边,随心地散个步,往卖烤虾的地方溜达。
    宝姐看起来心情不错,并没有吴祈宁想的那么落魄颓唐,想来不是十七十八的小女孩儿了,行走江湖,大家都有个打落牙齿和血吞的气魄在。
    纵然表白不成,宝姐和盛年这对冤孽也能落下个散买卖不散交情。颇有君子之风。
    这年头儿,女孩子出门挣钱,眼界宽阔,不指着爷们儿吃喝就有诸多可恶。没有爱情不耽误猪头补心,而眼见着钱越挣越多,猪头有了累加效应,有了从量变到了质变的飞跃。
    那爱情也就没那么重要了。
    是以你想让个姑娘死心塌地爱上你已然不易,要让她为了不爱自己的男人寻死觅活,那就难上加难了。
    其实道理很简单,你不爱我,我家走吃自己呗。
    毛主席那么英明的人都说:中产阶级革命有局限性。盖有窝头吃的人很难豁的出去自己。
    窝头已然如此,况猪头乎……
    吴祈宁歪着脑袋帮黄凤又挑了身新衣服,口中啧啧了一会儿:“我兄弟真是衣服架子。”
    小黄凤算是长成了,个头儿稳在一米七八也有一年多,黧黑清秀,凤眼狭长。
    此刻闲适地坐在西贡街头,时而有金发碧眼的洋人对他多看几眼,赞一声:Geous.
    吴祈宁总是疑心广西和越南的血统更相近,同是黄种人,黄凤就是黧黑、深目,时刻让人当做越南本地的秀丽男孩儿。大江以北的吴祈宁,直鼻、宽额,面颊饱满,就算晒成土豆儿颜色,也最多被误认是韩国人。
    好容易盼到了饭点儿,他们三个很没品地冲了进去。
    越南的烤虾甜而不腻,汁多味美。
    沾着柠檬和花生末,多大的愁事儿都能让您放下。
    宝姐舔着手指头说:“要说咱们小凤,人真不错,知道顾家。才大学毕业就知道帮着妈妈养妹妹了。也不乱花钱。”
    黄凤让宝姐表扬得通体舒泰,嘿嘿直笑。
    吴祈宁点点头:“我们打工的在外面,明面儿挣得多,其实算上加班也不算什么了,左右是个辛苦钱。也就是省着点儿,攒着吧……”回头看黄凤:“小凤尤其不要瞎花钱,还得攒着娶媳妇儿……哎,我也不瞎花钱了,什么时候我们小凤结婚,我得给随个大分子……”
    黄凤脸都红了:“姐,你是越来越像我妈了。”
    吴祈宁笑了:“是是是,我不啰嗦你了。”
    宝姐说:“长姐比母么。我倒是恨不得有个姐姐从头儿管我到脚丫子呢。”
    黄凤嘴快:“长嫂比母吧,我们那边儿都说,长嫂比母,小叔子是儿……”
    吴祈宁就不说话了。
    宝姐狠狠地桌子底下踢了黄凤一脚,黄凤一声哎哟含在嘴里,没敢喊出来。
    宝姐青葱手指剥着虾壳笑:“我看了,在这儿的工作的女孩子都是好样儿的,不舍得吃不舍得喝,平常工厂都不怎么出,挣了钱妥妥地都留下了,回国之前给家里人打金的买银的,兄弟媳妇儿的首饰都给买到了。我看着都心疼。可不像这些老爷们儿,没出息,赚点儿钱都便宜了越南小娘们儿了……”
    吴祈宁笑着推她:“他们都立场坚定,你挣谁的钱啊?再有,别在这儿说,把黄凤都教坏了。他还小呢!”
    宝姐忽然神秘起来:“哎,昨天那个李恩林怎么样?我可听说了,他们家有一片橡胶林呢。你也别死心眼儿了,嫁过去自己当大少奶奶怎么不好?比打工强啊。咱还不伺候盛年他个事儿妈了呢。”
    吴祈宁咬着腮帮子皱眉头:“跟马来人说话,我总觉得鸡同鸭讲。还有,这位李先生说话就太直接了……”
    宝姐最爱打听闲事儿:“怎么个直接法儿?说说说说。”一脸的三八,兴致勃勃。
    吴祈宁皱着眉头说:“他说必须得有儿子。我说生个闺女怎么办呢?人家说了,接着生啊,他三姨生了十二个闺女,最后老十三终于得男,举家欢庆。他说,生孩子么,多多益善。”吴祈宁眉目尴尬地说:“跟他这顿饭吃的,听得我肚子疼……”
    宝姐的腰都乐弯了:“生十三个?哎哟,我也肚子疼。”
    她们这一辈儿是妥妥的中国大陆独生子女,从小耳濡目染,都是少生优生。在国外乍然听见多子多福的信条,虽然碍着面子不同人家争吵,但是内心深处总有点儿觉得怪怪的。
    黄凤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不会啊,我无感……”
    宝姐笑嘻嘻地说:“小凤,你知道吗?我前两天听大圣的刘总说了,他前些日子回国拉前列腺,把那玩意儿掏出来,拿电烤,拿火烫,把他难受的啊……又疼,又痒……那个酸爽……”
    黄凤脸色惨白地摁着下腹:“宝姐,你别说了,我听着……也疼……”
    吴祈宁乐地直捶桌子。
    宝姐得意洋洋地抬着高傲的头颅:“我什么时候说错过话。哼!”
    嗣后,他们回平阳省,托宝姐洪福,有一个高大的台北大叔开车来接。
    宝姐笑嘻嘻地朝吴祈宁眨眨眼。
    吴祈宁寻思:敢情谁都不死性哈……
    坐在车上,黄凤略微地撅嘴,吴祈宁逗他:“吃了你的烤虾心疼了?”
    黄凤摇摇头:“大马那个姓李的不好。姐姐你别跟他好。”
    吴祈宁十分好奇:“哪里不好?”
    黄凤很小声的嘀咕:“我见他常去宝姐那里玩。”
    宝姐欢乐地回过头:“这不算什么啦,这个李先生也算活儿好有钱。”
    吴祈宁“呸”了一声,脸红了。
    宝姐撇撇嘴:“那你还是别找别人了。全平阳省的泛中华地区男子,两岸三地港澳台胞新加坡马来西亚,就连大日本皇军也时常去我们那儿放松神经。依着我看,这洪洞县内无好人。但凡是个公的,并没有一个干净的。妹子,我劝你啊,别有洁癖,这不叫事儿……”
    吴祈宁低头想想想了想,咂么过滋味,冷不丁问:“黄凤,你是怎么看见李先生去宝姐那儿的?”
    黄凤顿时语塞。
    吴祈宁起手就拧他耳朵:“小小年纪,不学好!看我回去不打你!”
    黄凤“哎哟哎哟”地求饶:“盛总带我去的!!!盛总说是业务啊业务!”
    宝姐哈哈大笑:“我说没干净的吧……”
    宝姐说话的准确率是高,但是关于男人不惦记你就不会和你联络这码事儿,总体上来讲她还是智者千虑的:那个男人嘴里插着管子的时候,这条原则应该可以忽略不计。
    滨海市医院
    穆骏那阵子正躺在床铺上转眼珠子,他嘴里含着一个胃管,不能说话,只能仰卧。李文蔚最见不得这个,看穆骏插胃管自己都觉得嗓子疼想吐,所以李文蔚无情无耻无理取闹地把穆骏扔给了个护工,自己每天过来巡视一次而已。
    盛欣在藏区还杀过鸡比较见过世面,只要有空儿自告奋勇来看着他。倒是金姨两口子,时常带着吃的来看他,让穆骏很是感激。
    最严重的几天,穆骏把手机交给盛欣保管,让她负责登记谁来过电话,说了些什么。
    然后他躺在床上像批折子似的指示盛欣怎么给人回话。
    穆骏想过要继续和吴祈宁联系,可是他总觉得通过盛欣跟吴祈宁短信来往……很怪异……
    奥地利皇帝向茜茜公主求婚尚需本人单膝下跪,派人传圣旨册封皇后好像总觉得不太尊重女家。
    好容易这一天把胃管儿去了,穆骏坐在病床上输最后一瓶子液,百无聊赖之际,他划拉着自己的手机,看看是否有所遗漏。
    忽然,他看到了一个眼熟至极的名字:宁。
    穆骏抬头喊出来:“盛欣!”
    盛欣跑过来:“怎么了?”
    穆骏问:“小宁来过电话?”
    盛欣一脸莫宰羊:“小宁是谁?”
    穆骏几乎要捶床了:“吴祈宁!”
    盛欣想了半天,“哦”了一声:“是是是。来过。李文蔚接的说小事儿,就是货柜里的东西不太符。”
    穆骏咬牙:“你们告诉她我住院了?”
    盛欣点点头:“说了啊。”
    穆骏问:“她说什么了?”
    盛欣歪着脑袋想了半天:“对了!就说年底和我们一块儿去老挝玩遍东南亚……”
    穆骏愣了一下儿,歪倒在床铺上,长长地叹了口气。
    盛欣问:“怎么了?说错了?”
    穆骏苦笑:“并没有……”
    盛欣耸耸肩膀就去办出院手续了。
    穆骏闭上了眼,安静地躺在床上,等着金姨一会儿来接他出院。
    他想着,等到晚上,我和小宁好好说,我要去看她。
    金姨,金姨……怎么还不来。
    他想着,金姨跟头轱辘地就来了。老太太哭哭啼啼,鼻涕眼泪,手里拿着最新的报纸。
    上面白纸黑字,斗大标题:越南排华暴动,中方雇员丧生。
    金姨抓着穆骏的手,哭得浑身都哆嗦了:“小骏,宁宁……我们宁宁……我联系不上她了……”
    穆骏仔细看着报纸上的照片,倒吸了一口凉气。
    越南平阳省
    盛年这些日子就觉得市面儿上味道不对。总有人在街上吵吵嚷嚷,嚣张的摩托车嗡嗡有声地从华人工厂不远处喧哗驶过,极远处……有轮胎被踩踏点燃,乌烟瘴气,直冲云霄……
    盛年当机立断加强了保安系统,工厂门口甚至安排了拒马。
    越南时常出点儿这类乱子,久在越南工作的华人已经见怪不怪了。
    外面兵荒马乱,吴祈宁的头一个反应居然是:我得去囤点儿粮食。家里没吃的了……
    出事儿当时,她正在姐姨侄子开的超市里买东西:大米、食用油、海虾和蔬菜……
    吴祈宁总是很照顾姐姨,一个老寡妇,不容易。
    鳏寡孤独,不可使民穷而无告。
    门外插着越南国旗的机车烈烈作响,几个光着膀子拎着钢管,凶神恶煞地冲进来,用越南话叫嚷:“哪里?哪里有中国人????”
    姐姨手疾,一把把吴祈宁按到了柜台底下:“没有,没有中国人!”
    几个小伙子冲出去,对着吴祈宁开来的小车,一棒子下去,后窗粉碎。
    吴祈宁哪里吃过这样的暴亏,挣扎着要站起来和他们理论。
    姐姨一把把她死死按住:“小姐!不要去!”
    还没等吴祈宁回过神,隔壁中华产品店的老板已经被拽了出来,几个人拳打脚踢,直到那个人血流满面,哀哀求告:“我是越南人,我是越南人。我是华侨没错,但是我是越南国籍啊!”
    这几个凶神才悻悻放手,扭头离去,临走,他们洗劫了中华产品店里的现金和贵重物品。
    这些人呼啸而去,来去如风。
    临走还恶狠狠地指着倒地不起的华裔老板,似乎满腔怨毒。
    天知道,他们今天以前都不认识他。
    直到看着凶手跑远了,老板娘才敢冲出来,抱着老公哀声震天。
    吴祈宁目呲欲裂,大声喊:“报警啊!”
    姐姨捂住了她的嘴,指了指马路对面。
    三个穿绿衣服的越南警察,闲闲地看着这里的一切,显然不打算出手。
    不多时,又有一波赤膊的越南青年呼啸而至,依旧老样子戏码,振臂高呼过爱国口号之后,打砸抢夺、劫掠财物,挡我者死、似华人者杀。
    一夕之间,满街魍魉。
    从小没看当街耍菜刀的吴祈宁这次是货真价实地傻了。
    她从来没见识过动荡,她没见过当街抢劫没有人管,她从来没看见过那么多的人血,青天白日,不要钱似地哗哗地淌在大马路上。
    这些人说杀你就杀你,就因为你是中国人,甚至移居越南多年的华裔也不放过。
    在这些人的混蛋逻辑里:中国人生下来,就是错了。
    他杀你,因为他爱国。
    在爱国的旗帜下,他们可以罔顾王法,不理人道,放纵自己变成畜生,心安理得地为祸百端。
    他们爱国,所以他们占领了道德的制高点,尚方宝剑,通杀四方。
    就是如此,不可理喻!
    对着这么多血,吴祈宁的牙关微微的打着颤,她知道,自己的腿都发抖了。
    因为恐惧,更多是愤怒!
    她呆,姐姨不呆,老太太见过大世面,制式武器迫击炮都经历过,这点儿铁棍子实在不在话下。
    姐姨紧张地看看四周,左看右看吴祈宁人高扎眼,立刻手忙脚乱地给吴祈宁遮上了巨大的越南斗笠,盖住了她白皙的面孔,不由分说把她推进了侄儿的杂货间。
    姐姨说:“小姐,不要说话,千万不要乱动,等晚上,晚上姐姨送你回去……”
    吴祈宁慌乱地点点头,直到被塞到隔间里,她才想起来:手机在车上,不晓得怎么样了……
    哎,家里的人啊,可千万千万别过来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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