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暧昧的政治——闲说西汉二百年》喜剧人物东方朔

    比起武帝的其他大臣,东方朔的名气似乎来得更大。早在东方朔生时及其死后,民间就已遍地流传关于他的种种传奇。依照平民百姓的审美情趣,东方朔显然比公孙弘、石建等等更适合他们的胃口。
    东方朔的机智毋庸怀疑,而更著名的则是他的诙谐滑稽,这恐怕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素质。每当局面困窘、难以为继,东方朔总能靠其天生的急智和伶牙俐齿,躲过一次次灾祸,赢得主子的欢心,笑倒众生,化险为夷。事实上,他第一次亮相,就是靠浓厚的喜剧色彩引起主上的注意。那时武帝刚刚即位,征求天下贤良方正文学材力之士,并且一被看中就有意想不到的官职。天下才人无不激动,上千的人来到京城上书,夸耀自己,卖弄才华。东方朔有别人学不去的一套,他上书说:自己“年十二学书,三冬文史足用。十五学击剑,十六学诗书,诵二十二万言。十九学孙吴兵法,战阵之具,钲鼓之教,亦诵二十二万言。凡臣朔固已诵四十四万言。又常服子路之言。臣朔年二十二,长九尺三寸,目若悬珠,齿若编贝,勇若孟贲,捷若庆忌,廉若鲍叔,信若尾生。若此,可以为天子大臣矣。”换今天的话来说,就是少年聪慧,文武双全,饱读诗书,精通兵法,讲道德,通武艺,再加年轻貌俊,身材修长,浑身上下挑不出一点毛病。在那么多自吹自擂的人当中,东方朔肯如此往自己脸上贴金想来也是头一份,自然被格外关注。当然武帝决不会那么傻地以为世上真有如此完人,所以命他待诏公车,比规规矩矩应付的公孙弘、主父偃等要差一个档次,俸禄也菲薄得多,也未能拜见天颜。
    东方朔又想出一个让皇帝召见自己的办法。一天,他骗皇帝宠爱的侏儒们说:“皇帝觉得你们耕田不行,当兵不行,做官也不行,只会吃穿,无益于世,要杀光你们了。”侏儒们吓得大哭。东方朔说:“皇帝来时,你们赶快叩头请求,也许能免一死。”侏儒们当然照办。武帝大奇,问清事情缘由,召来东方朔。东方朔曰:“我是活也这样说,死也这样说了:这些侏儒长只3尺,拿一袋粟,240钱;我长9尺余,亦拿一袋粟,240钱。侏儒饱得要死,我却饿得要死。你若觉得我还可用,那就加点俸禄;不然,就把我赶回老家,免得浪费长安米。”武帝大笑,才令他待诏金马门,渐得亲近。
    这般奇奇怪怪的喜剧场景在东方朔身上发生多次,在此也不必详细道及。我们更为关心的是他何以有那么放荡不羁的生活态度。比如皇帝赐他吃饭,饭后他径将案上的所有肉食打包拿走,弄得汁水淋漓,衣裳尽污;有一次醉后甚至在皇帝的殿中小便。考虑到他是位美男子,他拿到的俸禄尽数花在京城美女身上倒可理解,略为可议的是他娶妇一年后辄弃去,选美另娶。当时他的同事也看不过他的放荡,大半称他为“狂人”。武帝闻后说:“如果东方朔不这样乱七八糟,你们怎么能与他相比!”
    这恐怕是人天生的性格特点。我们看天份甚高的人们,极少能循规蹈矩,慎厚朴实,而大多不遵绳墨,飞扬佻脱,其长处让人惊讶,其短处也同时令人注目。也许这些人物生来凭着特异的才干遍受尊重,可以不知检点,更也许是他们的精力早已消费在过人的长处上而无暇顾及其余。许多卓有成就的人物老年说自己其实很笨,我起初以为是谦词,后来才体会到并非虚语。一定的天份加上勤奋的努力,往往比许多只有甚高天赋的人成绩更大。所以我们对武帝关于东方朔的评价也不免怀疑,因为常常自诩才能的东方朔,决不可能做到谨慎自持,静默自守。作东方朔不乱七八糟会如何如何的假设显得毫无意义。
    但是东方朔痛苦深沉的内心世界一般人不易体察。他在殿中曾说:“古之人避世于深山,我则避世于朝廷之中”,接着长歌曰:“陆沉于俗,避世金马门,宫殿中可以避世全身,何必深山之中,蒿庐之下!”此语仅见于《史记》褚补,《汉书》中都未收录,可见班固也未留意。今之学者喜欢论及中国知识分子的边缘化及焦虑感,殊不知东方朔同样的体会更早而且更刻骨铭心。他作过一篇文章《答容难》,说:东周时期,天下相争,未有雌雄,得士者昌,失士者亡,所以各诸侯尊崇士人,无所不及;如今天下已定,四夷宾服,士人又何足轻重哉,“尊之则为将,卑之则为虏;抗之则在青云之上,抑之则在深泉之下;用之则为虎,不用则为鼠”。一语道破天机,也为自己如何处身找到了充分的依据。既然读书人今天本来无足轻重,那为什么不率意尽情、充分享受人生呢?我们看到东方朔也曾上书言事,一次用3000奏牍,两人方能举起,武帝读之,两月方尽,但我们更看到武帝对他仍以倡优畜之。所以东方朔的欢容后满是泪痕,笑声中愈见辛酸,满怀抑郁,愁肠九转,借一笑以发之,原来最酣畅的喜剧后隐藏的是更惨痛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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