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骡子》第 48 部分阅读

    民把这口塘承包下来,在塘边撑起把把遮阳伞,摆上折叠椅,接待来钓鱼的城里人。李文军向杨农民买些鱼食,坐到塘边,给钩子上鱼食,接着,钓杆甩,钩着鱼食的钓钩就落进远远的水中。那天天气实在太热,又非周末,来钓鱼的人便不多。
    李文军坐在这里,呼吸着山林很好的空气,有些自我陶醉。有会,他迷(xinbanzhu)惑了,似乎看见王玉珍坐在他对面的塘边,手捧本杂志读着。他走过去,那边又没人,回头,王玉珍又坐在这边的树阴下,穿着他熟悉的绿旗袍,脚上双白凉鞋。很古怪的是,那天鱼不咬他的鱼食。下午,他换了鱼食,挪动地方,再钓。三点多钟,泡筒动了,他缓缓收线,钓上来只乌龟。乌龟挣扎着,鼓着两只可怜的黑豆大小的眼睛看着他。他兴奋地把乌龟从鱼钩上取下,放进鱼篓,随后又给钩上食,又将鱼钩甩入水中。
    傍晚,几个钓鱼的人陆续走了。他仍坐在塘边,钓杆插在土里,眼睛盯着塘。四周空荡荡的,只有派安静浓绿的暮色。树上已没了残阳,但还有抹天光在树木间徘徊。他忽然看见泡筒猛地动,沉下去了,鱼杆被拖得直响。他刚才似乎睡着了,迷(xinbanzhu)糊中看见个小伙子坐在塘边哭,他费了点劲,还是认出了他,这小伙子是他当团长时打死的那个逃兵。前向的某个月明星稀之夜,这小伙子抹着泪钻到他梦里,不是来找他索命,而是乞求他打张证明,证明他不是逃兵,因为些前国军抗日官兵到了阴间后,还是看不起他,不理他,使他在阴间遭鬼唾弃。“在阴间的这六十二年个月零九天里,我做鬼都受欺负,”小伙子满脸悲伤,可怜极了,“您大人大量,帮帮我吧。”李文军很同情他,在梦里给他开了证明,希望他在阴间过得好点。第二天,李文军脸感叹地把这个梦告诉我,边摇头说:“这些湖南骡子,生前倔得要命,到了阴间,仍是副犟脾气,真拿他们没办法。”
    不曾想逃兵又从阴间跑来了,他有点生气,问:“不是给你开了证明吗?怎么又来了?”逃兵却不回答地哭泣。就在这时鱼杆响了,李文军觉得他很讨厌,懒得理他,赶紧把住鱼杆,收线。他感觉鱼的拉力很大,他怕鱼把线挣断,只好放线,接着又收线,这样收线放线地持续了二十多分钟,天完全黑了,满天的星星,弯新月悄悄爬上碧蓝的苍穹,让他兴奋。他手中的鱼线已放到头了,那鱼还在拉扯。他没办法,只好绕着塘走,与那条大鱼抗争。他太注意水面了,没留神脚底下,踩个空,摔倒了,手中的鱼杆也脱手而去。他忙爬起身抓鱼杆,鱼杆被大鱼拖进水里——这根鱼杆是国庆早几年送他的,玻璃钢的,很贵。他顾不得那么多地伸手去抓鱼杆,人就进入水中。李文军很会游泳,从小就在湘江里游泳,但他太老了,又多年没下水,下水,脚突然抽筋,人就蜷缩成团,往下沉。这个时候那个被他当年枪毙的逃兵,畏畏缩缩地走过来牵他,帮他放弃挣扎解除痛苦,于是李文军看见了抗战中勇猛如虎(fuguodu.pro)的雷连长杜国民连长弃笔从戎的彭营长刘二郎营长和陈万山团长姜小工师参谋长及杨福全军参谋长和贺新武副军长,当然还看见了我爹和我大哥。个着国军服的士兵腼腆地让座,李文军没在意,以为是自己当预备团团长时我爹要他训练的学生兵中的名,但当我大哥让他认这士兵是谁时,他盯着小伙子——小伙子十六七岁,嘴上的两撇八字胡十分稚嫩,实在太年轻了。他推翻众多记忆的篱笆,到很多年前的角落里搜寻了会,没把握地问:“你是何正韬吧?”我大哥笑了,“你还没老眼昏花呵,文军。”李文军非常惊讶,他看见站起身的我大哥,双腿十分修长,修长得像人民大会堂的立柱。
    杨农民是次日早才注意到塘边有只鱼篓子,这才想起昨天有个姓李的老头在他手上买了鱼食钓鱼,却没看见他走。杨农民紧张了,叫了两声:“李老李老。”没人回答他。他看见地上扔着李老头背的那只黑皮包,却没看见李老头的钓杆。他拾起鱼篓,鱼篓里有响动,是只乌龟。他把丢在椅子旁的旧(fqxs)黑皮包捡起来,走回他的土菜馆,对老婆说:“昨天那个李老头子来钓鱼,人没走,东西丢在地上,人和鱼杆都不见了。”他老婆说:“那老头不会出事吧?”杨农民道:“我就是担心这个。”杨农民打开李文军的黑皮包,里面有个烟盒子大的小本子,上面记着些电话和手机号码。他看见其中个手机号码前写着:侄儿何国庆。杨农民便打何国庆的手机,说了情况。国庆忙打我的电话说:“爸,李伯伯出大事了。”
    李文军的尸体是下午四点钟自己浮上来的。当天上午及中午,几个农民坐在小舟上于塘里来来回回地打捞十几趟,什么也没捞到。那条大鱼倒是被鱼网捞了上来,嘴上还挂着鱼钩,鱼钩连着钓杆。大鱼足有三十多斤,力很大,很健壮。大家分析,就是这条大鱼夺去了李老头的命。我和李佳坐在塘边,看着农民撒网,撒下去的网,捞上来的是鱼,撒网的人把鱼放掉,再捞,还是鱼。下午四点多钟,塘的西角突然浮上来团蓝的,大家看就明白那是件裹着尸体的衣服。杨农民拿着鱼网奔过去,网撒向那团蓝的,几个农民跟着他收网,尸体被拖上岸,腿蜷缩着,身体成很难看的虾状。脸上没有痛苦,泡肿了,皮肤很抻,似乎还挂着让人想不通的微笑。在我眼里,最后名长沙抗战时期的原国民党老兵就这样走了,死得出人意料,事先我和李佳都没接到死神给我们的任何暗示。
    李文军的死,最伤心的莫过于李佳。李佳哭得眼睛都肿了,因为她真的没点这方面的心理准备。这几年,两同父异母的兄妹住出了感情,年轻时这种感情并不浓,各忙各的。这几年天天吃住在起,朝夕相处,哥哥反倒成了弟弟。李佳很照顾她这个无子无女的哥哥。李文军穿什么衣服穿几件衣服,盖什么被子被子薄了还是厚了,她都要管。李文军什么时候睡觉什么时候起床,也是她管。李文军吃多少饭吃多少肉,也被她管着。李佳总是对李文军说:“哥,肉要少吃,吃多了,对你只有坏处。”李文军会哈哈笑。
    李文军前半辈子吃的都是苦,出生时中国正军阀割据,片混乱,那是炎黄子孙最孱弱受欺的年代,跟着又是国内战争历时八年的抗日战争和紧接着的解放战争,因是前国民党少将师长,全国解放后过了几年遭人冷落的日子,接着被打成“右派”,整整二十年他都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像头任人差遣咒骂和踢打的骡子,默(zhaishuyuan.cc)默(zhaishuyuan.cc)承受切。直到九七八年,邓小平上台,推翻文革中大力奉行的“左”的路线,他才得以重生,找回尊严。但是,他们这辈人包括我爹那辈人,都是从腥风血雨的战争中活过来的,曾经都拥有过荣誉,——那是抗日战争时期,每次长沙会战以胜利告终时,他们都受到长沙民众的热烈欢迎,所以荣誉这东西他们见过享受过,就看得淡。全国解放后他们也想有作为,可是在那个左得让人瞠目结舌的年代,他们的前国军身份让他们遭遇了很多不公平的待遇和苦难,虽然有怨言,也说怪话,但他们那宽宏大量的心理却能消化切。
    上个世纪的七十年代,当长沙新火车站建成和长沙第座湘江大桥落成时,我爹我大哥和李文军都跑去看,大哥还画了新火车站的速写,画了湘江大桥的水彩画写生——那幅湘江大桥全貌的水彩画曾在大哥的墙上贴了很多年。八十年代初,第栋十几层的高楼在长沙五路旁竣工后,他们相邀着去看,站在那栋漂亮的高楼前笑着,久久不肯离去。这就是我爹我大哥和李文军贺新武姜小工陈万山他们,群曾经在抗日战争中冲锋陷阵的老兵,他们爱国,热忱豪放,民族观念极强,不忍看见中国被外国列强欺负,敢于拿起武器与日本侵略军浴血奋战。他们活着和死去都只有个心愿,——这也是每个中国人的心愿,那就是希望中国富强。
    何顿2009年12月竣稿
    2011年3月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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