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骡子》第 45 部分阅读

    算人吗?文华说他三十岁了,他妈很急,要他快点结婚。我晓得我耽误了他,但我越是爱他越是没法向他讲述我曾经受到的凌辱。那是我心里的痛,没有人可以让我开口。我把这篇日记翻给李佳看,李佳说:“秀梅从没对我说过这件事。”我又拿起另个日记本读,有的日记记的是工作,有的日记记的是学习和感受,还有的日记是记某某学生,我忽然看到篇日记写道:文华回来了。他真帅,身军装,那么高大,没什么人可以把他比下去。他看着我时,我感觉他的目光里有爱,也有怨。我只能把爱藏在心里,爱旦泻出来,我会崩溃。老天爷啊,我何尝不想结婚,跟着李文华去部队过另种生活!可是我真的没法面对那件事——要知道是六个军流氓把我按在床上啊这样可怕的事,我能对他说吗?为什么这样的事会发生在我何秀梅身上?李文华是那么正直的人,我配他不上啊。假如他知道了发生在我身上的脏事,他还会看得起我?与其将来被他冷落,还不如我狠狠心冷落他。老天爷啊,原谅我不能接受他的爱情,原谅我吧。
    我又拿起本日记翻看,我看到何秀梅在篇日记里写道:明天李文华和何军花要结婚了,我心如刀绞,比刀绞还要厉害。我的心彻底死了,成了坨煤灰,再也燃烧不起来了。我爱李文华爱了整整二十四年啊。十岁那年,当我觉得女孩子应该爱个人时,我就爱上他了。当时他爱的是家桃,那时我多么嫉妒家桃啊,每当看见他和家桃坐在起,我心里就蹿起火苗,就要冲过去,打乱他们说话。当时我只十岁,十岁的我就晓得嫉妒了,谁相信世上会有这样的女孩子?!个十岁的女孩子竟要跟姐姐争抢男人,说出去都会让人笑掉大牙!现在这个男人不爱我了。当我听到他要与何军花结婚的消息时,那刻我真的想死。二十四年啊,二十四年的感情被他无情地扔掉了!“只要你不嫁人,我就绝不结婚。”这不是骗人的话吗?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值得我相信?我不会参加他们的婚礼,我无法面对,我要躲起来,我宁愿去死也不会参加他们的婚礼!!!!!五个惊叹号结束了这篇日记。
    接下来的篇日记写道:不,我永远无法面对李文华和何军花的这场婚姻,家里人可以为他们高兴,我不能,虽然我的心死了,可我人还活着。我不要结婚。我要让全世界的人知道,没有男人,女人照样活得好好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我要投身到火热的文化大革命中去,我要用革命来替代资产阶级的小情小调。这篇日记是她给自己定方针。我又拿起另个日记本,这个日记本的壳面也很旧(fqxs),都是她七十年代写的日记。她在篇日记里写道:肖主任说他生只爱我,因为爱我而且能天天看见我,他感到很幸福。这话有点肉麻,但是我愿意相信!我四十岁了,难道幸福真的要来了?我爱他吗?昨天晚上,当他把我抱在怀里时,我的身体在他抚摸下竟不停地颤抖。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感受。我其实也有欲也有那些不健康的东西,但每当体内那些可耻的欲来临时,我就压抑自己,祈求上天将我身上的肮脏部分祛除掉。我知道那是动物的本能,但我是人,人怎么能被动物的本能驱使?昨天晚上,我的身体在肖楚公怀里第次软了,软成了条泥鳅。我想拒绝他抚摸,但我的身体做不到,我的卑贱的身体在拚命迎合他!原来人身上都有动物的面,那面让我那刻身不由己,像动物样与他交媾!接着是几篇简单的日记,天气工作秋游。
    她也不是天天写,看日期,有的日记相隔几天,有的日记与上篇日记相隔个多月。我跳过了大掇日记,又看到篇日记写道:我不喜欢肖楚公说脏话,他爱说脏话,开口就骂人。他骂他儿子‘我操你妈,你这狗东西’。他怎么可以在儿子面前口吐脏话?他儿子是捣蛋,是不听话,可是也不能在儿子面前大张其口地骂啊。我说他,他还瞪我。他说他从小是在种肮脏的环境中长大,人急,脏话就飙出口了。他在跟我做那事时,讲的还是脏话,用街上那些缺乏教养的人骂人时说的脏字,让我恶心起做这事来。我本来有激|情的,顿时烟消云散,体内的血液也冷了。他形容我是天空,时而晴朗,时而多云,时而灰蒙蒙的。我说我的变化取决于他。这篇日记写到这里嘎然而止,下篇日记与上篇日期相隔两个多月,她写道:我真的很悲伤,我发现自己嫁给这个人是个错误,他脑袋里只装着自己,他想要我就对我十分无礼,我睡着了他也把我弄醒,不管我的感受,要我尽老婆的义务。我的义务就是让他像公狗样爬在我身上干我?他说我性冷淡,我能热起来?我还在睡眠中,他就作践我,只管自己快乐,我真受不了,有点厌恶他
    我又把这篇日记给李佳看,说:“难怪秀梅要跟丈夫离婚,你看。”李佳接过这个日记本读着这篇日记,边说:“秀梅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做她的老公本也不好做。”我又拿起本日记看,这本日记里有很多是她的学习心得,学毛主席著作的,读毛主席诗词的。中间也夹着点对未来生活的向往。读这些日记,我觉得我二姐其实是个心理很天真的女人,幼稚得让我觉得她写日记的年龄不应该是四十几岁,而应该是十几岁的正上中学的少女。有篇日记写她对母亲的思念,在这篇日记里她自责自己是个自私自利的人。还有篇日记是写她对父亲的认识,她在日记里说:我父亲老了,慈祥了,脸上没有凶光了。多年前,我父亲是个不苟言笑的人,脸上很少有笑。那时候,我和姐都怕父亲,不但我们怕,大哥二哥他们也怕他。现在父亲老了,人就温和了。今天我看见父亲坐在沙发上,头白发,脸慈祥。原来人老了就慈祥了这篇日记三言两语地结束了,之后的二十几篇日记都是记些琐事,买的衣服和花的钱等等。我翻到她最后几页里写的篇日记,读着:
    今天下了场雨,气温降了,较冷。肖楚公竟在我房里打人,我家里啊,这不是太欺负我了吗?他要我跟他回去,我不愿意,他就动手拖,我挣脱开他,他对着我胸口就是拳,打得我那刻天旋地转。他竟敢在我房里动手打人,我大叫了声“你滚”。玉珍走过来问我怎么回事?他才住手。我哭了,泪水在我脸上流淌。我听见我用尖利的声音说:‘肖楚公,你听着,我定要跟你离婚!’玉珍说:‘夫妻之间,吵什么啊?’我说:‘他配做我的丈夫吗?条公狗!你滚吧。’他走了,走的时候他对我说:‘你以为你是仙女?你不过是个自以为是当年被人轮过的女人。’这样的话他都说出口了,我彻底死了心。我是命苦,可是我命再苦,也不会把自己交给他蹂躏!我永远不想再看见他!!!三个惊叹号结束了这篇充满愤怒(shubaojie)情绪的日记,其中个惊叹号把纸戳烂了。
    我呆了,想她的秘密都在日记里藏着。李佳问我想什么,我说:“我都记不起秀梅与肖楚公在她房里吵过架。”李佳说:“吵过,秀梅不肯跟肖楚公回去,两人就在房里吵。”我脑袋空空的,想现在我们和秀梅阴阳相隔了,没想她竟以这样的不幸结束了她好强的生!我的眼帘里,突然出现了她那张斑斑点点的灰绿色的脸,那张脸对死亡是没有准备的,不像爹和老奶奶像下雨天等天晴样等待死亡,因而点也不平静,就愤怒(shubaojie)和悲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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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9章
    何秀梅死后,青山街三号的大门便锁上了,妈也不想回青山街住,她不愿意去回忆那些曾经活着如今死了的个个亲人。换了环境,妈伤心的记忆会淡薄些。秀梅死后,妈随我和李佳起去了趟青山街。那天阴云密布,仿佛上天也得悉心灵圣洁无瑕的何秀梅到老了居然被丧心病狂的歹徒杀的噩耗,就把天色布置得犹如灵堂般阴沉。走进青山街三号,妈就打个趔趄,好像有人推了她老人家把。妈看见老奶奶和张桂花的亡灵起身迎接她,老奶奶着黑妇母装衣裳,脚上双蓝布鞋,蓝布鞋上绣着两朵白牡丹——那是我大哥随手在鞋面上绣的;张桂花在旁笑,也穿着黑妇母装,头发盘在顶上。她们没说话,妈反倒叫了声“啊呀”,脸都白了,说:“你奶奶和张婶婶对我笑呢。”青山街三号除了我李佳和妈,没有第四个人。我说:“妈,你这是心理作用。”妈喃喃地说:“你爹也在这里。”我为妈担心起来,妈被个个死去的亲人缠着,满脸惶惧。回到我现在的家,妈说:“这里好,他们活着时没来过,死了就都不晓得来。”妈说这话时脸上的表情十分认真。
    秀梅的惨死让妈自责很多天,这种自责是她觉得对不起死去的爹和老奶奶,她应该把秀梅接来住,让秀梅个人住在青山街三号,不去管她,她这个姨做得不对。我们安慰她都没用,直到李文军和王玉珍来我家玩,与我妈说话时见我妈仍脸内疚,王玉珍开口道:“您管得了秀梅?再说秀梅是自己不愿来住,又不是你们不接,您有什么好自责的!”李文军也说:“秀梅听过谁的?她不愿意的事,谁劝都没用。这是命,秀梅命里逃不过这劫。”经李文军和王玉珍这么说,妈心里的疙瘩似乎才解开。
    我们就这样过,妈李佳和我,国庆和高小霞带着女儿每个星期天来打个转身,吃完晚饭,国庆的手机就会响,有人叫他去打麻将。国庆就骑上摩托车,走人。外贸公司不像以前景气,国家放宽了出口政策,有的大工厂和大公司自己拥有进出口权,无需通过外贸公司,外贸公司的生意就“每况愈下”,国庆于是更有时间打牌了。有个星期天,国庆回来就爬到床上睡觉,睡到中午,高小霞叫他起床吃饭他也不吃,下午五点钟,他才起床。高小霞对李佳说:“他昨天打麻将打了通晚。”李佳就说儿子:“麻将这东西在旧(fqxs)社会是社会渣子玩的,你要少打。”国庆性格温和坦诚,生性好朋友和爱玩,少年时候就喜欢招同学来青山街三号画画,但缺乏上进心。他见高小霞向父母告状,不高兴道:“你嘴巴真多。”高小霞说:“还不是为你好。”又个星期天,国庆来就满脸困盹地爬到铺上,人也瘦了,睡到吃晚饭才起床,妈看着她这个长孙,也说起国庆来了:“你不要只想着玩。”但是没用,在跟上辈人对抗上,他丝毫不逊色于何家的哪个长辈或同辈。我们再说他,他星期天就不来了,派老婆和女儿来,问,何懿便回答:“爸爸在家里睡觉。”
    有天傍晚,五出乎我们意料地敲门,李佳开的门,五摘下墨镜,叫声“妈”,李佳兴奋道:“文兵,快出来,你看谁来了。”听李佳说话的口气,好像来的不是儿子,而是个客人。他还是那么瘦那么结实,还是那么英俊潇洒懒散和慵倦,回来,还是嗜睡,早餐还是不吃,要睡到中午才起床。他不把个上午睡干净,就不甘心似的。他起床,濑口洗脸完毕,吃完中饭,电视机就变成他的了,李佳想看什么都不行。他这个台那个台地找节目看,最爱的是枪战片,其次是文艺节目,而对他妈看上瘾的台湾电视连续剧根本不屑顾。他喜欢把电视机的声音开得很大,于是客厅里就片打打杀杀声,妈只好躲到卧室里去,因为这会让她想起硝烟弥漫的战争年代。五把自己看累了就又爬到床上睡觉,家里下子又安静了,风从门外过的声音都能听见。五还是帅得充满魔力,双带电的黑眸子对女孩子还是极具杀伤力。在广州,为了不让太多的女孩子对生活绝望而自我毁灭,他出门得戴墨镜,好让墨镜遮住他那绝对迷(xinbanzhu)人的目光,因为他在广州的女朋友温柔地提醒他“你的目光太勾人了”。五早该结婚了却不结婚,妈看见他就唠叨这事,李佳在饭桌上也唠叨这事,五完全听不进去,“我喜欢过无拘无束的生活,打定主意辈子不结婚。”李佳道:“等你老了,你保证会后悔。”五把他清瘦英俊的脸歪向边,轻慢地笑,“什么都没有自由好。”李佳再说什么,他把门关,将米八二的身体往床上倒,用鼾声回答他妈。五在家住了五天,没跟任何人联系,连门也没迈出步。那些曾经疯狂追他的女孩子,不是死了失踪了当尼姑和住进精神病院了,就是远嫁台湾新加坡和马来西亚的男人了,次点的也嫁给本市某男人,结婚生子聊以自蔚了。第六天,他接到个电话,走了。
    转眼就六月了,可能是年龄大了,就感觉时间第二次提速了。以前是老奶奶和爹妈念叨时间过得快,现在我也感觉时间的步子变快了,似乎才过的年,眨眼就是年中。这年,我的头发脱得厉害,随便抓,就是把头发掉下来,老年斑也上脸了,从前只是在两鬓,现在从两鬓爬到额头上来了。望着镜子里自己这张变老的脸,想人生如梦,过起来慢,回想起来仿佛只是眨眼之间。天上午,电话响了,个陌生口音的男人问我:“请问您是何校长吗?”我说:“哪位?”陌生口音的男人说:“我是宏达房地产开发公司的,想跟您谈谈。”我问他怎么知道我的电话,陌生男人说:“您大儿子何国庆告诉我的。”
    那天晚上,何白玉忿忿地来了。白玉忙着跟家拆迁公司打官司。他创办并且经营十多年的酒店,被那家拆迁公司于过年后无情地捣毁了,原因是那里要扩建马路。这几年,长沙市政府在市区内扩建了好几条街,芙蓉路建成了,五路黄兴路也拓宽不少,现在要扩建蔡锷路。白玉的酒店不拆,蔡锷路到他酒店门前就得拐弯。旁边的店铺都拆了,只剩白玉的酒店仍孤独地突兀在街中。白玉不肯搬走,因为拆迁公司给他找的另个门面距繁华的闹市区较远,白玉想要拆迁公司为他找处好点的门面,不然就不搬。这样僵持了三个月,过完年,拆迁公司就叫来车防暴队员,进行强拆。防暴队员都是些年轻的战士,只知道执行队长的命令,队长声令下,防暴队员便把酒店的服务员和厨师个个赶出来,跟着把酒店的桌椅掀到门外,把用身体护着酒店打算死在酒店里且破口大骂的何白玉粗暴地拖出酒店。铲土车就向新装修不到两年的酒店开进,只听见轰隆声响,不锈钢玻璃门和着面墙起倒了,腾起股浓烈的灰尘。何白玉气愤得声嘶力竭地骂道:“土匪啊,比土匪还土匪啊,你们欺负我们平头老百姓啊。我跟你们拼了。”
    防暴队员不给何白玉拼命的机会,狠劲逮着他,边吼他道:“老东西,我警告你,你敢蛊惑民众敢闹事,招呼我们把你关起来!”何白玉没想到自己当年威风八面,如今却被在他眼皮子底下诞生的拆迁公司的几个小青年联合防暴队来整治。他大叫:“我刚装修的酒店啊,就这么被强盗毁了,什么世道啊,这是强盗社会啊。”防暴队长听他这么嚷叫,板着脸说:“住嘴,不要在这里瞎说,小心你的脑袋搬家!”何白玉不管这些,继续叫道:“这是欺负老百姓啊,把我们老百姓不当人啊,我不活了。”他不活也得活,因为两个年轻的防暴队员揪着他的胳膊,致使他想头撞死都不行。防暴队长在他肩上重重地拍了下,“不能因为你,这条路就不修了。政府要搞的工程,你挡得住?”何白玉瞪着防暴队的军官说:“政府要搞的工程却肥了所谓的拆迁公司,什么拆迁公司?就是群地痞和流氓!”拆迁公司的人见何白玉这么说,就很凶地瞪着他,“你再说遍(fanwai.org)!”何白玉说:“国民党时代也修路,修路都要跟店户们协商,协商不好再协商,你们呢,强拆。这就是强盗!”防暴队长说:“就你个钉子户,就你个人不肯拆,就你个人挡了社会主义的路,那我们只好强拆。”白玉愤怒(shubaojie)道:“我花五十万刚装修,我要你们补偿三十万都不肯,我这五十万装修费找谁去要?!政府拨给你们的拆迁款,你们只拿出半来支付拆迁户,你们以为我不知道?我要上北京告你们!”防暴队长猛盯着他,“你告政府?老家伙,给你胆子去告你也找不到门。”
    杨敬国和王刚强来了,这两个于文革中跟着何白玉闹的老猛男,见他们守护的酒店转眼成了废墟,也傻了。“强盗,这是要我们的命啊。”杨敬国叫道,“这是抢我们老百姓的饭碗啊——你们。”王刚强冲上去,逮着拆迁公司的个中年男人,拳揍到那男人脸上,骂道:“小杂种,我要你赔!”拆迁公司的人和防暴队的见这几个老头这么凶,又见围观的路人也帮何白玉说话,怕引起民愤,就拥上来,把三个老头揪上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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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0章
    何白玉和杨敬国王刚强被带到防暴队所在地,关在间房子里。三个老男人感到世界不是他们的了,觉得不但政治欺骗了他们,如今生活又抛弃他们,就彼此觑着,恨不得再来场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好让他们有抛头露面的机会,号召工人弟兄们去把这批新权贵打倒。晚上十点多钟,几个防暴队员把门打开,对他们说:“不是看你们年纪大了,就要关你们个星期。”何白玉心里十分悲怆,但他没再跟这些人争辩。从他们把他揪上车使他的胳膊被扭得很痛的那刻起,他气愤地感到这个社会已经不是他能吆喝的社会了。那刻,他突然觉得自己老了没用了,在那刻以前,他从不承认自己老。当他和杨敬国王刚强被关在这间房子里,他们跟他起回忆文革中带领工人革命军的弟兄们叱咤风云的往事,谈论李大志如今被病魔缠身能不能活过今年还是个未知数时,他更加感到他们真的老了,再也掀不起波浪了,甚至连丝涟漪也拨不动了,只能靠回忆来支撑自己和聊度余生了。当杨敬国脸气愤地指责防暴队“你们是代表人民政府执法,怎么可以只为少数几个人服务”,王刚强也大声说“你们是给人民政府抹黑”时,何白玉觉得说这些废话是多么滑稽可笑呵,便改变了与防暴队斗争到底的决心,拉他们走说:“算了,说这些废话没用。”
    何白玉走出防暴队就与杨敬国和王刚强分手了,他要个人想想问题。他实在受不了两只老麻雀在他耳畔叽叽喳喳,又饿又累地走入家粉店,吃了碗牛肉粉,这才赶到他酒店所在的街,酒店已被夷为平地,酒店的人,酒店的空调桌椅碗筷和锅盆等等都不见了。他悲伤和愤恨地蹲在那里,生平第次悲叹个人没有权又没有钱,在这个世界上是多么渺小,人家想怎么治你就怎么治你,把你关起来,连申辩和反抗的余地都被人剥夺。他悲哀地感到,自己不认识这个社会了!前向,有个人在他酒店里吃饭——就坐在他此刻蹲着的地方,说改革开放给中国社会既带来了轰轰烈烈的发展,——人们不再饿肚子,也不再为突如其来的政治运动而担惊受怕,但也带来了垃圾,垃圾就是这个社会没有道德准则了。精神枷索是解除了,却也释放了人们思想里见不得阳光的贪欲,——贪欲让些人成了丧心病狂的强盗。尽管有不少人在电视报纸上大声呼吁社会需要道德的力量来维系,但金钱这张贪婪的大嘴正蚕食着这个社会的良知,犹如捣碎机样把道德伦理信仰统统捣成粉末了。他想,这个世界变成有钱人和有关系的人的世界了,所有的人开口就是钱钱钱,想的也是钱钱钱了,有钱,就有人为你做事,没钱,你就成了个可怜的孤寡老人。
    何白玉现在又身无分文了。他对我和妈说他花五十万装修的酒店,拆迁公司只同意赔他五万元。白玉说:“他们是群豺狼,定给法官塞了钱,不然法官也不会边倒。”我李佳和妈都望着他,感觉他用个人的力量对抗这个社会是那么单薄,薄得犹如青蜓的翅膀,捏就碎。他痛苦地垂下头,头顶已谢,露出灰白的头皮。我这个侄儿这些年过得风花雪月的,人就老得快,眼袋比我的还大,仿佛填充着许多怨愤和疲惫。我把接到的宏达房地产公司的电话告诉他,他说:“我就是来拿钥匙的,我要住到青山街三号去,免得房地产公司的人趁我们家没人,把房子推垮。”妈说:“谁有这么大的胆子?”白玉愤怒(shubaojie)地叫嚷:“奶奶,钱把个个人都变成恶魔了。我的酒店不就被他们用铲土车活活摧毁了?有什么不敢?!只要有人出钱就有人敢推。”我听白玉这么说,忙把钥匙给他。白玉走时说:“奶奶叔叔,何娟又生了个儿子。”还在几年前的七月,那时老奶奶和爹还活在世上,何娟在美国就生了个女儿。两年前,她生了个儿子。现在,她又生了个儿子,这真应了她姑奶奶生前说的话,她将在美国为何家繁衍子孙,直到老死。
    何白玉只在青山街三号住了晚,这个不怕鬼的人也怕起鬼来了。因为他打开大门时,看见他爹坐在躺椅上看星星,看见老奶奶坐在客厅里望着他,还看见他姑妈何秀梅穿身白衬衣,身体闪,不见了。他对自己说:“这都是幻影。”他上床睡下后,总感觉家里有人影晃动,还有爷爷的咳嗽声,咳咳,分明是他爷爷在世时咳的声音,这让身材高大且自以为打得鬼死的何白玉不由得毛骨悚然。接着,他还听见姑妈叫他“白玉”的声音。他翻身下床,攥着把锈剪刀,到处看,什么人也没有。他又躺下,可是爷爷的咳嗽声又在他耳畔响起:咳咳咳。他身发毛,说:“爷爷,我是您孙子何白玉。”可是咳嗽声还是在这空空荡荡的整栋房子里回响,这让何白玉真的害怕起来。第二天,他早起来看,只是年没住人的青山街三号,已经破败得不行了,到处挂着蛛网,到处是灰尘,到处都有老鼠嘶咬的痕迹,而且最让他心寒的是,他曾经十分喜欢的那大簇牡丹花居然死了,腊梅树也死了,葡萄藤上挂满蛛网。上午八点钟,他打电话给我说:“这房子真住不得人了,到处阴森森的,有鬼,干脆把房子卖了吧?”我也觉得那房子已走向衰败了,陈腐气和阴气都太重了,便说:“你代表我和奶奶跟他们谈,别卖得太低。”何白玉说:“那当然。”
    青山街三号占地有三百五十平米,何白玉和何国庆成了我们与宏达房地产公司的谈判代表,谈了四个月,青山街三号最终以百万元人民币卖给了宏达房地产公司。青山街三号的产权证上,写着“何金山”的名字,妈我白玉和家桃都属于这房子的直接继承人,于是宏达房地产公司聘请的律师把我们四个人都同时叫到起,让我们在合同书上签名。何家桃来了,我打电话给承嗣,承嗣把他妈送上飞机,国庆到机场把他姑妈接了来。妈说:“你还是现样子,家桃。”何家桃听了这话很高兴,说:“老了老了。”家桃七十岁了,但这几年上天比较怜惜她,没让她进步衰老,当然也没让她变年轻,还是那样子。家桃在我们家住了三天,她告诉我们,承嗣在深圳又开了两家酒店,姐弟俩都很努力。“他们姐弟啊,忙得同机器似的。”她说。
    我孙女何懿长成个苗条的半大姑娘了,读初,性格活泼胆子大,小单车骑到街上去了,吓得高小霞疯了似的到处找。她还爱溜冰,双溜冰鞋往脚上套,人就不见踪影,不到傍晚,休想看见人。星期天,她来我家就打开电视,还是爱看动画片,边快乐地格格笑着。她老奶奶问她:“何懿,你长大了准备干什么?”何懿想也不想地答:“当大老板。”妈是老思想,不认为当大老板有什么可取之处,便说:“大老板有什么好当的?你要把学习搞好。”何懿读的是所普通中学,成绩在班上是前三名,老奶奶对她的重孙女寄予厚望,说:“老奶奶想看见你将来像你何娟姐姐样考上北京大学。”何懿尖声说:“我要考清华大学。”妈说:“何懿有志气。”我们都笑,她说这话的认真表情把我们逗笑了。
    国庆仍在睡觉,他昨晚又打了夜麻将,这会儿睡得正香。吃晚饭时,何懿把她父亲叫醒,国庆就身无力的模样坐到桌前吃饭,我瞧着这个爱打麻将的儿子,这个儿子心里好像没装什么志向,装的都是“坨索万”,便说:“国庆,说实在的,你还年轻,就没打算的?”国庆吃着饭,看眼我和他妈,淡淡地说:“有倒是有,我想开家艺术工作室,就是没钱开。”李佳插话道:“那要好多钱?”国庆想下说:“注册资金少说也要三十万。”妈也不愿意她的孙子整天窝在麻将桌上打发时光,望着我说:“房子卖了,我们不是有五十万?把三十万给国庆,让他去办公司。”国庆叫道:“真的?那我从今天起再不打麻将了。”我不相信地看着他问:“你能保证?”国庆说:“当然。”
    我希望国庆去大胆创业,既然中国社会已热热闹闹地走到了这步,——人人都可以大着胆子为自己谋划,并且越做越大,那就真的只能与时俱进了,不然就会被强大的社会洪流吞没。现在的社会,留守和观望,显然是浪费生命。九十年代前,知识分子大学生都呆在单位上,犹如兔子样探出头来观望,有点不敢相信,怎么转眼之间这个社会变成了个波涛汹涌且令人兴奋的商海!进入九十年代,许多知识分子大学生都纷纷下海,在商海里拼搏。我们大学里辞职出去创业的老师,这几年里赚了好几百万的就有好几个。我对国庆说:“你要真心想创业,我和你妈,还有你奶奶都支持你。”
    钱放在银行里不但不会升值,反而会天天缩水。我把三十万给了国庆,国庆拿了钱就去工商局注册了家公司,取名“蓝天广告艺术公司”,就是说既可以经营广告生意,又可以涉及艺术行业的业务。他还聘请三个这几年毕业的学广告和装潢设计的大学生。国庆开始为自己打工了。国庆的脑袋其实很好使,这十多年里直在单位上混饭吃,外贸单位不景气后,人也跟着变懒了,有活就干,没活就下棋打牌。现在,沉睡在他体内的那头狮子,被唤醒了,他血液里那股何家男儿的猛劲,仿佛湘江夜之间暴涨几米——遗传基因让他不甘沉默(zhaishuyuan.cc),让他不知疲倦充满锐气。过去,件休闲衣服可以穿半年,高小霞要他脱下来洗,他也不理睬。衬衣脏了,高小霞要他换件他也嫌麻烦。双皮鞋沾满灰尘,高小霞实在看不下去,帮他擦拭,他还抱怨说:“有什么好擦的,又不是去谈爱。”
    现在,他办了公司,要给人种清新朝气的感觉,人就换了个相,整天西装革履,打着漂亮的领带,每天自己擦皮鞋。还买了男士香水,出门前总要朝衣服上喷点香水,——怕忘记,香水就摆在门旁的鞋柜上,穿皮鞋时就能看见。每五天,他必走进公司斜对面的美容美发店,让那个漂亮的女理发师修整下发型。只是过了大半年,国庆就忙得家都不顾了,同他的叔爷爷当年搞革命样,人都看不见了。高小霞觉得丈夫形迹可疑,以为他又恋爱了,嫉妒心驱使她编个谎言,找校长请了假,把自己打扮成假小子或老女人,进行不体面的地下工作——盯梢,他前脚出门,她后脚紧跟,或先他脚出门,躲在街对面的株法国梧桐树后,尾随着丈夫。这样紧锣密鼓地盯了个月,她什么都没发现,这才放心地对我们说:“爸妈,国庆是真的很忙。上海广州那边的公司和企业都找上门来了,都相信他,请他们公司设计产品和搞宣传策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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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1章
    七月里的天,何五陪他个在美国生活的大学同学回长沙玩。他还是那么英俊洒脱结实,还是戴着墨镜。在他那略含嘲弄的目光里,这年头,女人比男人更疯狂更把握不住自己。他在广州的这些年里,就跟那时住在青山街样,很多女人为他在夜总会里大打出手。那些敢爱又敢恨的女人来夜总会玩,可不是为了些她们根本不感兴趣的所谓歌星,她们送大把大把的玫瑰花给他,为表示自己绝不需要他养活,让服务生拿千或两千元的点歌费给他,要他站在舞台中央吹支支含情脉脉的歌曲给她们中的某个女人听,她们在他吹黑管时摇着热情奔放的脸,副享受的模样,真让他受不了。他不得不在最后支歌曲吹完前悄悄离开,或者索性睡在化妆室的桌子上,免得那些要送他回家或想跟他回家的女人为他争吵,那些女人发起疯来竟敢为他自残。曾经有个年轻姑娘,因他不同意带她回家,就要用砖头砸自己的头,吓得他慌忙逃跑。还有个姑娘,来夜总会捧场捧了他三年,可是五却连句慰问她的话都没说过,那天她终于发作了,当众给自己手腕刀,说是要为他割腕自杀,幸亏那姑娘的朋友发现得早,把这昏了头的姑娘及时送进医院。
    五坐下来就脱掉恤衫,胸部和胳膊上都露出股股肌肉,他这年在家健身俱乐部练健美,把自己练得孔武有力,张绷紧的脸给人的感觉就更刚毅更冷漠,仿佛与我们有着大段无法亲近的距离。李佳打电话给国庆,国庆来了,比起他这个精瘦的目光锐利的弟弟,哥哥显得虚胖且温和些。两人坐下来便讨论前向以美国为首的北约组织炸我南联盟使馆事。五说话冷淡,国庆却相当激动,在国庆的脸上,我似乎看到了我二叔的影子——那是个激|情满怀的男人,而在五的面孔上我却隐隐不安地联想到我岳父,岳父死后很多年,有次我和爹说起岳父,爹说“你岳父是个无情无义的人”。国庆和五虽然相差只几岁,长相也有些像,但性格大相径庭,个热情,个冷漠;个眼睛里有国家,个眼睛里除了自己什么人都没有;个忧国忧民,个却副事不关己的神气。吃饭时,国庆冲动地说:“这个世界就是以强欺弱,以美国为首的北约军事组织炸我南联盟使馆,说白了,是因为中国好欺负。”五不喜欢空谈,打个哈欠,把目光移到窗外。国庆又说:“所以我们要拚命赚钱拚命消费。”国庆不等我的思维反应过来,又强调:“只有赚了钱,消费,国家的税收增加了,才有钱买好武器造先进武器,国家强大了,我们中国人才有面子才能睡好觉。”五斜着颗脑袋瞅眼他哥,“哥现在是生意人,生意人考虑的是赚钱,所以哥首先想的是多赚钱。”国庆说:“邓小平说,发展是硬道理。不发展那不只有挨打的份?国与国之间,与人样,吵到顶就比拳头。”
    我细想着国庆说的话,觉得他是对的。我们这代人脑袋里装的问题比他们多,干的事情却比他们少。我儿子这代人想的是用钱来改变自己和社会,这未免不是条捷径。我问五:“你现在在广州做什么?”五懒懒的样子回答我:“在家名叫维多丽亚的中西餐厅里拉琴和吹黑管。”国庆问:“那有好多钱个月?”五说:“老板给我三万块钱月。”国庆就为五高兴道:“那可以呵。”五淡淡地答:“还好啰。”
    五只在家睡了晚,就陪他的大学同学去张家界玩,三天后的下午他回来,只在家吃餐晚饭,便坐当晚的火车去了广州。他的英俊和冷漠无情,让我和他妈都为他担忧。“五怎么变成这样了?走时连妈和奶奶都不叫声,拉开门就走了。”李佳问我。我也感到无奈,“他个人在广州生活了十年,可能养成了出门进门不跟人打招呼的习惯。”李佳说:“他不结婚,老了,谁会关心个孤寡老人?”我们谈五,室内的空气就变得沉闷,因为妈的脑子里总是挂着五结婚生子事,她好活着时瞧眼重孙子,好到了阴朝地府向老奶奶和爹有个交待,可是五不肯配合。独生子女的国策又限制着国庆和高小霞再生孩子,我只好把门窗大敞,让空气对流,好把我妈的老思想吹散。可从南边刮进来的风,丝毫改变不了室内凝重的空气,空气仿佛猪油样凝固了,要加热才能化开。只有何懿来了,妈和李佳才会露出丝笑。个星期天,母女俩穿着皮大衣,进门,高小霞便搓着手说:“嚯,好冷啊。”何懿也说:“爷爷,好冷的。”我忙去关窗户,窗户关,何懿就打开电视机看动画片,智力好像还停留在小学时代,没有她堂姐何娟当年读书半发奋。李佳就有些担心,说:“何懿,你要向你堂姐学习,她在你这个年龄学习很认真。”何懿就叫道:“奶奶,今天是星期天。”李佳点头说:“奶奶知道,不过你堂姐那时候学习起来,可没有星期天。”何懿不屑于那样做说:“星期天是上帝安排人休息的。”
    有天家人午睡,电话响了,是李文军打来的,说他和王玉珍刚从深圳旅游回来,今天来我家吃晚饭,起过新千年。我和李佳面面相觑,都没弄清楚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上个月还在和国庆谈新千年,新千年眨眼就来了。自从我李佳和妈搬到河西我所在的大学后,李文军和王玉珍来我们家就少了,是距离远了,其次他俩经常出去旅游。今天两人要来,我和李佳忙去菜市场买菜。妈知道李文军和王玉珍要来,换了身干净衣服,还把满头白发梳抻,坐在客厅里,打算大家起迎接新千年。
    李文军和王玉珍是下午四点钟来的,李文军穿身黑皮大衣,手拎着只塑料盒,只蓝塑料盒里盛着红枣炖乌鸡,只白塑料盒里盛着莲子藕炖排骨。李文军说:“这都是玉珍炖的。玉珍说,和你们起过新千年,姨又吃不动硬东西,怕你们来不及炖,上午就炖好了。”我妈笑,“我的牙齿早报废了,这副假牙只能吃软烂的。”厨房里,李佳在炖黑米粟米花生和黑豆粥,另只锅子却炖鸭子,且放了十根冬虫夏草。八月份,国庆和高小霞带着女儿去西藏玩,带回几两冬虫夏草。“几千块钱才点点,比黄金还贵。”吃饭时,李佳先给王玉珍夹两根冬虫夏草,给她哥也夹两根,又给妈和我人碗里夹两根,她自己也夹了两根。王玉珍把根冬虫夏草放入嘴里,却嚼不烂。李佳说:“还嚼什么?吞进肚子就是了。”妈有自己的办法,找来水果刀将冬虫夏草切成几截,这才和着黑米粟米花生黑豆粥并吞入咽喉。玉珍也学我妈的,把冬早夏草切成几截,和着稀饭咽进喉咙。饭吃到八点多钟,收拾完碗筷,就坐到沙发上看电视和聊天,边等着新千年的到来。荧光屏上,全国各地都在举办迎新千年的庆祝活动。
    李文军欢喜地看着我妈王玉珍和李佳,见个个气色都不错,高兴道:“我们都还健康,真是幸运。”他把头发染黑了,就满头伪造的青丝,看上去只像个六十岁的老头。李文军这几年活得很快乐,同样,他也让王玉珍活得很快乐。他是从大风大浪中过来的人,很懂得珍惜眼下的快乐时光,就成了传播快乐的天使,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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