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梭记》第六十七章·驯化

    扶风和应仁钧一杯杯地喝着茶。如此情境，无需认错，也无需妄谈弥补，一句理解便胜过了千言万语。
    扶风说：“在我小时候，一个叫南宫师的前辈对我说，纷乱的年代，你杀我亲友，我杀你族人，在这种情况下，是很难说清谁对谁错的。只有像行云仙人那样跳出这种思维，才可能真正触及大道。我一直觉得这话很有道理。”
    “南宫师？他说的很好。”应仁钧说。
    “我的意思是，我会尽可能用自己的方式去了解这个世界。”
    应仁钧明白扶风不想通过他和东煌依依的视角来看待人生，“嗯！我明白。”
    一小段沉默之后，扶风说：“对了，在那之后，有查探到什么消息吗？那十几个神秘人是什么来历？”
    “我们最后查到了这里。”
    “雷泽大陆？”
    “嗯！那些神秘人应该是雷泽大陆的火族遗民。不过寻访了很多年，也没找到那三个带头神秘人的下落。过了这么多年，希望也就更加渺茫了。”
    “雷泽大陆有火族遗民的聚居地吗？”
    “没有发现这样的地方。现在基本都是各族杂居了。雷族的聚居点倒是有几个。”
    “哦！这样的。”扶风还在梳理事情的来龙去脉。
    应仁钧见事情已经解释得差不多了，问：“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愿意去天梯山吗？”
    “天梯山……”这段日子，扶风对自己的身世已经看开了许多，有了应仁钧的这一番解释，芥蒂也就没了。但认真一想，他还是说：“天梯山还是不去了吧，我还是想以我现在的身份活下去。”
    “你在担忧什么？怕我到时约束你吗？”
    这是父子说话的语气，他真的这么肯定我是他的孩子？扶风这么想着，说：“就是不想而已。”
    “我知道我没资格约束你。你要喜欢天应山，你就在天应山修炼。你不用为这事担心。”应仁钧说，“你现在力量太小，格局太小，是很容易做错事的。”
    “格局？”
    “善良的人之所以也会犯错，是因为他们格局太小，看不到行为的后果，仅凭本能行事。
    “我们都以为自己能够判断对错，但身边的事却时常蒙蔽我们的眼睛，人群的情绪时常影响我们的判断。人是很容易被蒙骗的。
    “你现在格局太小，若有动乱，必会犯错。”应仁钧斩钉截铁地说。
    “你们就不犯错吗？”扶风说。
    “就算一个人天性再善良，受到再多的约束，行为的恶也难以避免。因为我们都没法看清全局，预测结果。就连我父亲也一样。”
    扶风听了，觉得他说的还是有道理的。
    “南宫师说，杀来杀去，便说不清谁对谁错。但也可以说，他们都错了。他们不认错。一方面，他们都是利益相关者，他们把维护自身利益当作正义，因此不以为错。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当局者迷。再不然就是能力不足，为形势所迫。这是普通人的可怜可恨之处！”应仁钧说。
    扶风为他这一段话感到震撼。
    “你是说，我格局太小。无以做出正确的判断？”
    “显而易见的恶并不可怕，善人以恶为正义才可怕。”应仁钧说，“如果你真要做这个世界的怀疑者，就跟我上天梯山。”
    扶风虽然觉得应仁钧把一般人说成可怜可恨之人，很令他气愤。但又不得不承认，他的话有几分道理。思虑再三，扶风说：“好，我跟你去天梯山，看看普通人为何是可怜可恨之人。”
    应仁钧之所以极力要求扶风上天梯山，主要是不愿意扶风把龙族当敌人。东煌兰馨的悲剧，无论如何，不能在扶风身上重演。
    见扶风答应下来，应仁钧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那你再调养几天，我也把手上的事安排一下。过几天我就带你上天梯山。”
    “好。”扶风说着站起来往外走。
    “你的茶叶。”
    “我不怎么喝茶，不要了。”扶风停在门口说，“希望你们高傲的龙族不会让我这个普通人失望。”
    扶风走后，应仁钧让孟川叫来了关月。
    关月进屋后，应仁钧请她坐下。作为下属，关月并没有坐在茶几前喝茶的道理，“属下站着就行。”
    “没事，坐吧！陪我说说话。”
    关月只好坐了下来。
    应仁钧给关月倒了杯茶，说：“这是扶风刚刚泡的茶，你喝喝看。”
    关月拿起杯子抿了一口。
    “我们灵兽做不出这样的好茶。人类的文化是个好东西。当然，害人的糟粕也有一些。”
    关月不知应仁钧为什么突然把她叫来说这种话，便没有回话。
    “你怎么看待人妖之别？”应仁钧说。
    “属下没有什么明确的看法。”
    “既已修成人身，怎么能没有看法呢？”
    “属下愚钝。”
    “取其精华，去其糟粕。这个看法是有的吧？”
    “是！”
    “武极仙人收灵兽为徒，千松仙人在灵兽大陆开办圣龙学院，对灵兽来说都是好事。”应仁钧说。
    “那些糟粕就叫人讨厌了。”关月说，“比如六合门、反龙会和玄冰城。”
    “三弟都教了你什么？”应仁钧脸上现出一丝不快。
    “属下愚昧，请二皇子恕罪。”关月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暗骂，说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是你，把话引到这里的也是你，最后却怪我说错话，什么道理？
    “你记住了！这一两百年以来，我们龙族的使命，一直是取人之精华，去我之糟粕。你听清楚了吗？”应仁钧严厉地看着关月。
    “属下知道了。”关月虽然还有些迷糊，但还是记了下来。
    “公序良俗是一个良好社会的基本要求。要形成公序良俗，从自然野生走向社会群居，第一要务是合理地约制野性。人族用了两三万年的时间进行自我驯化，至今仍未尽善尽美。灵兽的自我驯化才刚刚开始。以人为师，才是我们应有的态度。”
    关月听了直冒冷汗。他原来是如此看待世事的，他是觉得我太排斥人族了吗？
    “人与兽的纷争，是不可避免的。但什么也不能阻止我们约制自己的野性，去除灵兽自身的糟粕。这是我的意思，也是圣祖龙的想法。你也仔细想一想。”
    “遵命。”
    应仁钧说：“我过几天要带扶风上天梯山，你也跟我们一起去吧！”
    “天梯山？”关月终于展开了愁容，“这是属下的荣幸！只是三皇子……”
    “放心，我会跟他说的。以后你跟着我。”
    “是。”
    “有时间多看看人族的书。扶风书看得多，你可以先向他请教。”
    “知道了。”
    关月迷迷糊糊地走出了羲和屋。心里一直思索着那句，取人之精华，去我之糟粕。
    她回到子春屋时，扶风正坐在屋子里看行云仙人的修行笔记。
    “要喝水吗？”关月问。
    “谢谢！我可以自己倒。”扶风抬头看着关月说，“我在看书。你有事吗？”
    “你想好要去天梯山了？”
    “嗯！想一想，还是决定去长长见识。”
    “二皇子让我跟你们一起去。”
    “你怎么什么都听他们的？叫你打探消息，你去；叫你杀人，你也去。自己修炼不好吗？”
    “我喜欢杀人不行吗？”
    “你不是喜欢杀人，只是错把他们的意志，当成了自己的意志。”
    “不懂你在说什么。”
    扶风低下头继续看书，低声说着，“没有自我的人被驯服后，大概就是她这样的吧。”
    “你说什么？”
    “我说，你杀人前要多想想，不要盲目听从别人的命令。”
    “我不喜欢你们人族。”关月说。
    “随便你吧！”
    “你更讨厌。”
    “承蒙夸奖，不送！”扶风说着挥了挥手，赶她出去。
    关月本来是想跟他说说话，顺便借几本书的。不想又跟他吵了起来。只好悻悻地离去。
    扶风看着她的背影想，他自己其实也没多少自我。
    一个野人，被文明驯化，才会变文明；若被错误的文明驯化，又全无反思能力，便只有野蛮、奴性和不文明。
    谁也不能避免驯化，只能选择被何所驯化。
    因为我们生而为野人。
    第二天，李医师来查看扶风的伤势。看过腿伤后说：“恢复得很好。没什么问题。泰元丹可以停了，再吃几天普通伤药就行。”
    “多谢前辈医治，不知如何称呼？”
    李医师笑了笑说：“李君道。”
    她没用谦辞？而且李君道实在有点像男人的名字，不像本名。扶风想着，又道了声谢。
    李君道给扶风把了把脉说：“你今年多大？”
    “二十九了。”
    “二十九就修炼到了辟谷期，不愧是天罡之体啊！”李君道说，“难怪仁钧这么器重你。”
    “他是我儿子。”应仁钧低声说。
    这还是应仁钧第一次在人前，说扶风是他孩子。扶风听了，很是窘迫。也是，天罡之体的事情一确定，这事也就板上钉钉了。
    “原来是那个女人的孩子。”李君道说，“怎么？这夹缝中人生你过得不够，还要拖他下水？”
    “他会自己做决定的。”
    “命既如此，人力有何可为？”李君道说着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