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3

    3
    囡囡被抓到的时候,她正躲在韩烨的书房偷晋候大人送给韩烨的灵山老人参。
    韩烨怒火万丈,扭着大女儿的手腕将她狠狠掼在地上!
    老人参从囡囡的袖口滑落,摔在冰冷的地面上。
    宋依颜抹着眼泪,挽在韩烨身边,雪芍抱着雪团的屍体,哭的不能自抑。
    “你这孽子!这雪团是你妹妹最心爱的猫,温驯柔顺,你妹妹这会儿正在发烧!你不但不为茗儿祈祷忧心,还杀了雪团!等茗儿醒来,还不知道会伤心成什麽样子!你怎麽这麽不懂事!小小年纪,心思这般下作!”
    韩烨气得浑身发抖,抽出书桌後面的藤条不由分说一脚踢在韩囡囡的肚子上,藤条如同寒夜里面闪光的毒蛇劈在小女孩柔嫩的手臂和背上,将她原先被猫抓出的血口撕得更开。
    囡囡扬起黑黑的眼睛,还没凑过身去就被一道鞭影逼得缩回小脑袋。她抬起大大的眼睛,不顾青紫的鞭痕,不顾韩烨狰狞的表情,乞求的扯扯韩烨的衣袍,声音细细弱弱,带着哭泣,“爹爹……爹爹……”
    大雨乌云,遮住了夜晚不见一点星光。
    宋依颜抹着眼泪抚摸着雪团哭泣。
    “你知不知道这老参有多珍贵?宫里赐给了晋候大人两根,他老人家送来一根……这东西是要在救命的时候用的!是要留给你祖父祖母用的!你竟然胆大包天来偷!”
    “爹爹……”囡囡膝行几步,勉强自己站起来,小小的手掌伸过去,上面一道一道暴虐的痕迹,她看着高大俊朗的爹爹,不顾自己的狼狈,紧紧抱住父亲残忍的手腕,“爹爹,娘怀着弟弟妹妹,这几天身子不舒服极了,娘就快生了,囡囡只是想要掰一点人参给娘含含……”
    “胡说!我怎麽看着夫人精神好得很,哪里有不舒服?大小姐,你找藉口脱罪也就罢了,怎麽竟然拉着夫人垫背呢?夫人听到你这话,还不气坏了身子?”雪芍在一旁尖声刺到。
    囡囡摇头,并不理睬她,一手伸过来,揪住韩烨衣袍的下摆,扬起雪白的小脸,“你知道的,爹你知道娘的,”她一字一句慢慢说,坚定的,泪水烫伤了韩烨衣袍的华贵丝线,“娘她从来什麽都不说,什麽事情都自己忍着,爹,娘真的身体很不好……”
    娘亲,什麽苦什麽难都是自己咽,她和曾说过什麽呢,和曾说过什麽呢?
    韩烨一愣,月光透过书房的窗,照着大女儿哭泣的小脸。
    囡囡倔强的抿着小嘴,挣扎几下扶着桌子站起来,对他拜了又拜,这个孩子虽然受了他一顿家法,倒毕竟是因为一片孝心……
    囡囡的小脸白的好像耀州烧出来的上等甜白釉,素犹积雪,一双眸子睁开来,那样完全的坚强和乾净────这双眼睛,多麽像翠秀。
    翠秀曾经多麽爱笑啊!她总是跟在他的身後,跌跌撞撞的奔跑,笑声好像风筝一样飞扬,天空都快要被她笑的湛蓝。
    她多麽勇敢多麽坚强,即使战火连天的时分也能一力坚持,送他前去沙场。
    心中猛然一痛,某种模模糊糊的惶恐感袭上心头,压下了高涨的怒火,韩烨忍不住伸出手去,放在囡囡头顶。
    一个婆子却在这时慌慌张张的掀帘子叫道────“老爷!二小姐醒了,哭着闹着要找雪团呢!”她的目光在触及到雪芍怀里气绝的猫咪时戛然而止。
    愧疚和惶恐感如同潮水一般褪去,怒火以更高几倍的阵势扑来,韩烨一脚踢开韩囡囡,抽回滚落的老参,抬腿就走!
    “你给我跪在这里!来人!三天不许送干食来!看她什麽时候想明白了,什麽时候去跟茗儿道歉!”
    没有星光的夜晚,那麽黑,那麽暗,雨水落下的声音似有什麽东西在持续碎裂。
    囡囡跪着去夺那根老参,几乎是同时,又一个小厮大步跑来尖利叫喊────“老爷!二夫人!不好了!二夫人在途州的外祖家遭山贼袭击,一家老小都、都没了────”
    宋依颜惊呼一声,身子一软,整个人昏死过去。
    韩烨连忙打横抱起她,大步向她的梅花小筑走去,一路跟着丫头婆子无数。
    听闻囡囡被打,翠秀急的扶着丫头的手冒雨来寻,哪知道才走出院门,就一个踉跄,下体血涌如注。
    囡囡默然站在母亲的院子外,看到灯火通明的院子里,来来回回的婆子和热水,以及低低交谈声响。
    大夫擦着手上的血迹,一面摇头一面对等在屋檐下的韩老太太摇头────“老夫人,夫人怕是不行了,前一次生产的时候亏损太过厉害,这几年又没能补起来,临产的这几天本来应该好好静养不能受任何惊扰,却不知道夫人出於什麽原因,一连几天都惊悸难眠,这下子体力更是跟不上,这一次,救不回来了,唉……”
    韩老太太泣不成声,死死拧住老大夫的手,仿佛抓着一根救命稻草,颤颤巍巍的抖着老腿跪在地上,泪纵横了老脸。
    冷风啊,夹着凄厉的雨,雷声劈碎了夜空,呼索索的呼啸,一阵阵瓢泼透骨。
    囡囡艰难的挪动腿脚,雨水浇在身上,浸透了新鲜透血的鞭伤,她踮起脚尖,透过那摇摇坠坠的烛火,看到满室红艳,血腥气透过来,温度一点点冷下去,仿佛整个房子的生命都在颓败。
    “小姐!小姐!你要去哪里!”身後丫头的呼喊声在雨里模糊,囡囡扭头就跑!
    冷气顺着气管直直透下去,刺得身体遍寒,她不管不顾的在雨中奔跑,越跑越快,越跑越拼命!
    爹爹……
    小嘴张开,她无声的喊,雨水倒灌,她只是发力奔跑!
    爹爹!你知不知道,风这样冷,雨那样大,娘亲有多冷多痛?
    爹爹!娘亲的痛只有你能抚慰,我可以陪她解闷,逗她开心,可是可是,娘的心底,你才是那个唯一!
    爹爹!听娘说,你们曾经那麽美好,满地山花烂漫,你们曾经两小无猜!
    爹爹!我睡在娘亲身边,听她午夜梦回,念得都是你的名字!
    爹爹!爹爹!
    身边重重树影阴黑,一颗颗飞快掠过身边,巨大的叶子上落着鞭子一般密集的雨水声,月下伸着鬼爪一般荒白的树枝,那样寂寥。
    囡囡步子越来越快,远远看到宋依颜所住的梅花小筑里燃着温暖灯火,囡囡淌过泥水飞扑过去,疯了一般击打着梅花小筑坚实的门扉!
    “爹爹!爹爹!娘快要不行了!快去看看娘啊!爹爹!”
    数十盏灯火被雨水浇熄了,黄豆一般的火苗沉在雨夜里面,梅花小筑的院子大,那一弯温暖灯火却仿佛一只恶毒的眼睛,嵌在猛兽的额头,从高处沉默而高傲的俯视她!
    “爹爹!爹爹!爹爹!出来啊!爹爹!”
    四面黑漆漆的,风刮的太大,将她的身体吹得歪歪斜斜,暴雨哗哗,直直从天际俯冲,倾注在小小的身上,一下一下粗重的如同鞭笞,火舌卷过伤口之处有灼烈的燥热和痛楚,细弱的哭喊在风雨里面寂灭成一线,无论如何都穿不透狂风大雨的呼啸,穿不进那温暖的梅花小筑。
    “囡囡,娘不过是想做个寻常女子,鲜知世事,出父家,进夫家,这一辈子不要荣华富贵,只要和少年执手的青梅竹马好好过一辈子,好好对他。不偏颇矛盾,不低微脆弱,不向世间盲目索取,亦不事事推敲,不需心机,简简单单。”————这是娘说过的。
    爹爹,这样的娘,比不上别人一身所谓与世无争的的气质和美貌容颜麽?
    爹爹,这样的妻,抵不过别人不需流一滴血,不费一丝力气的善良麽?
    “爹爹!这是最後一面了啊!爹爹,你去看娘最後一眼啊!”囡囡胸口剧烈喘息,撕裂般痛楚她不停拍着大雨冲刷的大门。
    梅花小筑的门吱呀一声打开,露出一盏昏暗角灯和雪芍尖锐的下巴,细长的眼。
    “大小姐,你别在这大呼小叫,二夫人的外祖家横遭劫难,二夫人现在昏迷不醒,老爷说了,不管发生什麽事情,都不会离开二夫人。”
    雪芍撑着伞俯视囡囡在雨中落水小狗一样狼狈的模样,侧面在昏黄灯火下有种尖酸刻薄的弧度。
    冰冷雨水迎面浇下,囡囡狠狠掰开门缝,不顾雪芍的惊叫就要往里挤!
    “你……”雪芍惊叫一声,立刻撕开囡囡掰在门上的小指头,将十岁的小姑娘掀开!“走开!老爷不会出来的,别在这里打搅二夫人休息!”
    “爹爹!爹爹!让我去找爹爹……”冰冷的雨水激荡,混着血紧紧贴裹在全身,小女孩发出野兽一样的嘶吼,疯狂的撞击门扉,却依然敌不过大人的力气,那扇厚重的梅花门,终究是在她面前吱吱呀呀的合严。
    “大小姐!”
    追在她身後的丫头星儿哭着跪下,在泥水中将女孩小小的颤抖的身体搂入怀中,泣不成声,“小姐……小姐……与其在这里喊老爷,小姐不如快回去看看夫人吧……也许,是最後一眼了……”
    那哭声这样嘶哑,仿佛一把犀利的刀,绞的她血肉模糊苦不能言。
    囡囡从泥水中爬起来,倒退两步,看着那扇仅仅闭合的大门。星儿将她搂紧,却挡不住瓢泼的大雨,冷水不停浇着,烧热的脑子反而渐渐死灰。
    囡囡跑掉了鞋,她扶着星儿的手站起来,赤足一步步踏在石砖地上,路上散着被疾风暴雨卷落的枯枝残叶和碎裂瓦片,片片嵌入她柔嫩的脚底,流水中混着丝丝缕缕的鲜血。
    风贴着地面如同刀锋席卷而来,竟然比寒冬朔月更冷。
    ******
    来到翠秀的房间,囡囡的脑袋重得像被压了千钧巨石般,沉得抬不起来,她失魂落魄的走向母亲的床前,看到母亲苍白的面容带着平静和婉的柔润微笑。
    她笑的那麽安详,那麽慈祥。
    雨水顺着发梢掉落,囡囡就那样带着一身湿冷气息跪坐下去,紧紧握着母亲的手,她的手那样冷,那样软。
    母亲身侧,甜甜睡着卜出生的妹妹,她稚嫩的闭着眼睛,不明世事。
    云散月开,留下一道浅浅的白。
    “囡囡。”气若游丝的吐息轻轻逸出,翠秀揽过女儿的头,轻轻的,心疼的梳理着她湿冷的发,一线黄光在床褥上游荡,翠秀下体的鲜血几乎无法抑制,就那样顺着木头床脚四散溢开。
    “我的囡囡,”翠秀又喃喃了一边,指头在女儿颊边一划,就仿佛是当初女儿初初降生时一般柔软而小心,仿佛害怕弄坏了她。
    鼻头酸楚,囡囡努力将眼睛中的泪滴眨回去,然後从胸口摸出一朵被妥帖护好的,乾净而芬芳的杜鹃花,轻轻为母亲梳发簪花。
    “娘亲,这花是爹爹让囡囡拿来的。”囡囡微笑着弯起双眼,心底越是抽痛,头脑反而越是冷静,她尽力让自己笑的轻松,笑的开怀,“娘亲,你再等一会儿,爹爹已经在赶来看你了。”
    翠秀微笑,捧着女儿的脸。
    囡囡在说谎,她知道,囡囡也知道。
    她等不到了,这样短的距离,只怕他的夫君依然陷身在梅花小筑里,他温暖的怀抱里纠缠着哭泣的宋依颜,即使遥遥数步远的院落,他也不肯给她这最後的一时半刻。
    “囡囡,这是妹妹,这是……”翠秀咳了两声,将囡囡的手拿过来,抚上小女儿的包裹,“囡囡,娘亲对不起你,怕是等不到你爹爹来了……但是,娘留了小玉儿给你……她会陪着你……会陪着你……”
    小小的婴儿仿佛预感到母亲的危机,睁开眼,一行默默的清泪,闪烁在黑曜石般的眼底。
    “囡囡……你的性子烈如火,娘不求别的,只求你们两个能一辈子平平安安,嫁、嫁一个有情郎,此生,此生,再也没有如此辛苦……”
    翠秀紧紧盯着女儿,不肯须臾挪开目光。
    她看的心疼而悲悯,一遍又一遍,怎麽都不够,专注的,酸楚的。
    她知道永生永世也再不能看到,似乎要把女儿的模样牢牢刻在双眸之中。
    灯光似不经意的年生轮转,暗暗的光景绵长,她多麽希望,能再看女儿多一刻,再多一刻。
    烛火啪的一声熄灭,发出惊心动魄的响动。
    滴泪缓缓滑落,如同一颗心碎的琥珀,永远停留在翠秀的面颊。
    囡囡脸上温柔抚摸的手指终於垂下去,而那朵红如血的杜鹃花滑过翠秀的发丝,然後毫无生气的掉落在地上。
    有多少请在记忆里斑驳,那花多麽美,多麽红,多麽无情。
    囡囡抱起妹妹,跪在地上,对着永远沉睡的母亲深深折腰。
    她的姿态仿佛一只鹤,带着凛然的骄傲和深深的痛。
    怀里的婴儿依靠着姊姊的体温,甜蜜的闭上眼睛。
    远远似乎有鸦声传来,在渐渐淅沥的雨声中亦清晰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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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满院子挂起白纱,小小的女孩子黑发如丝,在白衣的衬托下,越发墨一样的纯净而静默。
    韩老太太受不了儿媳骤逝的打击,在韩玉儿出生的同一晚撒手人寰。
    满庭哀歌,宋依颜面白如雪,伴在韩烨身边打理都司府事务,囡囡抱着妹妹跪在母亲牌位前,模模糊糊间,听到父亲疲惫而有力的声音小声提起────是不是应该将宋依颜扶正……
    韩老爷子勃然大怒,弯腰咳出了血,“孽障!你娘才没,翠秀才没,你就急着将她扶正?滚!”
    老爷子拐杖指着宋依颜哀哀低泣的身子,满目通红,寒风飒飒,“只要我老爷子活着一天,翠秀就永远是我的儿媳妇!”
    雪芍站在宋依颜旁尖声斜里刺过来一句,“韩爷想要扶正宋夫人,老爷子管的倒宽。我还没见过谁家公公这麽关心儿媳妇呢!”说罢一脸鄙夷。
    “你……”韩老爷子气的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浊花着老眼将拐杖重重一顿,“好,韩烨,你要是想要我老头子的命,就尽管将这贱人扶正!”
    宋依颜转身将脑袋埋入韩烨怀中哭泣,韩烨安抚的拍着她的背,低声安抚,“罢了,爹正在气头上,这件事情慢慢来,日後我定会娶你做正室夫人,这几年,你就先委屈些,无论在府里还是外面,你的一切行头都按正室的规格来……”
    这一年的春色,和冬日一样凄冷,让人不寒而栗。
    满府的雪白中,小小的女孩子抱着妹妹,凝然孤立,看着梅花小筑里喜气洋洋,宋依颜穿上了正室的大红色,带正了凤头钗,步步生莲,羞怯柔美。
    她从那一片雪白中走出,一身正红好像母亲去世的那一夜发间簪着的杜鹃花。
    “玉儿,姐姐只有你了。”她轻轻呢喃,将脸蛋贴在妹妹柔嫩的小脸上。
    孩子格格的笑着,身体那麽暖和,是她此生余下的唯一的温暖。
    只是这温暖,依旧短暂。
    ☆、玉碎 上
    江南柳,塞外雪,具是这世间,最美妙的风景。
    然而对於韩囡囡而言,这世上的最美好,是那旭阳垂柳下,一方石桌茶烟嫋嫋,树下的藤椅里面坐着的玉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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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娘亲身体孱弱,玉儿天生不足,她的衣服穿在身上总是有些宽大,在风里总是有点忽闪,仿佛迎风而去的蝴蝶。
    姐姐。
    小小的孩子缩在衣裙中,素白的脸澄澈的透明,皮肤薄透的瓷胎一样,几乎能看到细细流动的血管。
    玉儿喜欢坐在柳树风下等待她,小小的身上总是带着淡淡药味,纤薄的脊梁在背上鼓起一道小小的玉色弧线,靠过来的时候,带着苍山大雪的清润气息。
    姐姐,姐姐,姐姐。
    玉儿伸出细弱到一折就断的小手,将她的衣角拉拉,声音柔嫩着喊着她的名字,囡囡心口就有丝丝暖流滑过。
    囡囡每日最大的享受就是坐在妹妹的脚边,听玉儿小手折下春初的柳叶,卷成一只笛子,小嘴翕动,吹奏一曲旭阳的小调。
    囡囡总是觉得,相比於她这个长姐,玉儿反而更有姐姐的气质。
    玉儿身体不好,总是气息绵绵的靠在柔软大椅子上,那双黑曜石一样的眸子望过来,目光温和而纯白,清明似霜雪。
    玉儿那麽美好,那麽乖。
    玉儿常常需要喝药,不管那些药有多麽苦,多麽涩,她总是很乖很乖的,张开嘴,将囡囡递过来的勺子中黑乎乎的液体慢慢饮下。
    囡囡看着妹妹吞咽的样子,总是不免酸楚,将她小猫一样的身子揽在怀里,“玉儿乖,你的身体一定会好的,等你好了,姐姐就带你去骑马、抓蛐蛐、沿着京城曲江玩花灯,好不好?”
    她心爱的玉儿啊,长年累月的卧在病榻上,难得看一看世间繁华,难得玩一玩小孩子们踢天弄井的把戏,她总是那样坐着或是躺着,静的似乎要融化在风里。
    “好,”玉儿微微笑着,柔顺的依靠在姐姐怀里,“好,玉儿一定会好的,姐姐,玉儿每天都觉得自己身体越来越好了。”
    这样懂事的孩子啊!囡囡手臂缩紧,将妹妹抱得更紧,整颗心都在发疼。
    小小的玉儿,是她的魂,她唯一的支撑,她的所有。
    ******
    玉儿不足五岁,身体虚弱,更得了韩老太爷十二万分的疼爱。
    就连韩烨也十分喜爱小女儿,原因无他,韩家小玉,初初四岁,在别人家的女儿还握着狼毫练习一笔一划的时候,就已经出口成章,才冠京华。
    在她只有四岁的时候,晋候举办家宴贺寿,韩烨不但带了宋依颜和韩茗儿去,更带上了韩囡囡和韩玉儿。
    那天天气很好,天蓝得象一面镜子,韩玉儿被细心包裹着一身锦缎棉袍,细密柔软的黑发泉水一样铺开,仰着脸,活泼阳光下,精致的脸上漾着近乎透明的一层薄薄嫩粉,美丽得几乎不像是这俗世该有的。
    大家几乎是第一眼就注意到了这个孩子,她坐在那里,手掌规矩的放在膝盖上,没有一丁点高门贵女的矜持,一身纯洁。
    真的,好乾净。
    乾净的好像天池上缓缓生长的雪,就连凑近她,都好像能闻到雨後天晴的清爽味道。
    大人们酒酣耳热的时候,晋候的下人托盘递来了一卷小小的吉祥签,红纸上题写了几句祝福小楷,晋候突然兴致大发。
    “来来来,这是咱们北周第一才子谢云为老夫写的吉祥签,按照北周惯例,老夫应当将这红签扔向天去,才显得吉祥!”
    北周人崇尚太阳,吉祥签就是要拼命向天际扔去,扔的越远,回来的福气就越大。
    “你们谁能将它扔的最远?我就好好嘉奖!”老晋候把酒微笑,目光在席间的小字辈们扫了一圈,挡住桌上其他跃跃欲试的人们,“这等有趣的事情不如拿来考一考孩子们,看看谁能将吉祥签扔的最远?”
    第一个孩子跑出来,拿出那个吉祥签使劲儿向天空扔去。
    可惜那吉祥签只是一只小纸卷,轻飘飘的,稍微打了个旋就掉下来,即使那个孩子使足了吃奶的力气,签纸也没有多远就掉下地,晋候微微摇头。
    韩茗儿立刻从座位上滑下来,取了一根丝线,将那签纸绑在一块石头上,然後使劲一扔!
    签纸高高飞出手去,扬上杨树的高度,划了一个弧线後掉落在地。
    大家纷纷鼓掌,“好!韩家小姐小小年纪能想到这个法子,这下扔的够高够远!”
    韩茗儿羞涩一笑,秀美小脸上带着浅浅笑意,她对晋候微微福身,宋依颜挽着韩烨的手相视一笑。
    “祖父,让孙儿试试!”就在宾客们以为韩茗儿夺魁时,席间站出来一个虎头虎脑的壮男孩,却是晋候的嫡外孙。
    那男孩一脸傲气肆意,从身侧取出一把儿童用的弓箭,将那吉祥签绑在肩头,弯弓向天,只见带着红签的箭矢流电一般直冲天空!
    在座的大人们纷纷惊喜鼓掌,许久之後那支箭才掉落回来,男孩子得意洋洋的捡回来举过头献给祖父。
    晋候赞许的拂过一把长须,伸手取出箭矢上的红签,笑道,“如此说来,还是吾外孙赢了?”
    他的眸子掠过酒席,突然定在韩玉儿的身上,只见那小姑娘才满四岁,却自有一股高华的秀致风姿,她坐在那里,闲庭花落,宠辱不惊。
    “你来试一试。”晋候的指头点向韩玉儿。
    宋依颜面色苍白,正要起身,却被韩烨按住,他无所谓的笑一笑,“罢了,让孩子们去玩罢。”
    韩玉儿慢慢滑下椅子,由晋候手中接过那只小小的红签,然後跑去外亭。
    众人正在咂舌,就见她不慌不忙的提了一个鸟笼来。
    小小的孩子蹲在地上,将那只吉祥签系在小鸟儿的腿上,然後她举高手臂,张开手指。
    鸟儿发出一声清啼,带着吉祥签振翅远去,在天际缩小成一个目不可见的小点,然後余留林风徐徐,那只红签,被它远远带走。
    众人大声鼓掌,晋候啧啧称奇,爱不释手的将韩玉儿的头顶摸了又摸,连声称赞────四岁小女,竟然比一众十四五的小儿姑娘们更有灵气!
    韩烨也含笑看着小女儿,宋依颜手指微微发抖,紧紧咬唇,将颤抖的韩茗儿笼在怀里,美眸委屈的泪眼盈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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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日京城大雪压城,韩烨向来喜好风雅,韩囡囡抱了玉儿坐在火炭旁,看着隆冬飘飞的大雪花,韩茗儿站在庭院中,怀抱几株红梅,看起来甚为妍丽。
    京城才子崔慎前来拜访,他和韩烨漫步至屋檐下,看到韩家三个女儿各具才姿,又常常听闻韩茗儿的才女之名,不禁指着天际大雪开口笑道:
    “韩家小姐,你们看白雪纷纷何所似?”
    韩茗儿细声细气娇柔吟咏,“唯有一把白盐纷纷洒洒,才能形容。”
    崔慎笑着点头,看向韩囡囡,却见那女孩并不应声,而是垂下头将韩玉儿身上的棉袄裹紧。
    韩烨恼怒的瞪了一眼韩囡囡,转头尴尬的对崔慎解释,“子真,我的长女不善诗词────”
    话语未落,一声童音清澈婉转。
    韩玉儿从姐姐怀中抬起头来,对崔慎展开一个浅浅的笑。“崔叔叔,你问白雪纷纷何所似?”
    两个大人瞠目结舌中,那玉雕一般的孩子仰望天际。
    “在玉儿看来,撒盐空中差可拟,但,未若柳絮因风起。”
    一句婉转风流,绘尽大雪纷乱风姿。
    崔慎惊喜的连连拱手,於大雪中对那四岁的女孩子折腰低头,“我崔子真活了四十五载,今日竟然折於韩三小姐一句话下!”
    韩囡囡低头淡淡勾着嘴角,眸中净是骄傲,妹妹瘦小的身体在怀里,仿佛一只振翅欲飞的小鹰。
    远远处,韩茗儿面色如同铁铅,宋依颜粉唇抖颤,目光如同冰雪一般,缓缓阴冷。
    而韩玉儿的才名,未出都司府邸,就先一步冠绝京城,名满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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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玉儿五周岁的时候,韩老爷子身体越发不好了。
    韩烨衣不解带的照顾了数日,老爷子还是一日病过一日,嘴里念得全是旭阳。
    老爷子一辈子呆在旭阳,适应不了京城繁华,眼看着一日日弱下去,便惦念着回旭阳。
    不忍心拂逆老夫的意思,韩烨不顾宋依颜的反对,与晋候告假一年,携了全家老小返乡,养好老爷子的身体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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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姐姐,我们日後就要住在这里吗?”
    玉儿靠在囡囡怀里,好奇的看着旭阳已经修建好的大宅子,“听说姐姐两岁时是在老家的?”
    囡囡点头微笑,脸颊在妹妹额头一蹭,“老家不比京城繁华,但是好山好水可清净了,玉儿喜不喜欢?娘亲曾说过,大湖里面还有鱼神呢!”
    玉儿咯咯笑开,柔顺的依偎在姐姐怀里,小声低头说,“喜欢,只要和姐姐在一起,玉儿哪里都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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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回到旭阳不满一个月,晋候府突然传消息过来,说希望能和韩烨结个儿女亲家。
    晋候派来的信使满面堆笑,托着一张洒金红的庚帖,在阴暗的书房中对韩烨笑语────那日侯爷寿宴过後,对三小姐玉儿很是欣赏。而事後,依颜夫人也曾亲自上门,和我们老夫人商量,说不妨将玉儿小姐定给侯爷的四孙子……
    韩烨眉头皱了起来,这个玲珑剔透的小女儿实在是很得他的喜爱,何况她还这麽小,韩烨并不想这麽快考虑她的婚事。况且,晋候的四孙自小身体就孱弱,据说是个药罐子,但是……
    晋候是他的恩师,有提携的巨大恩情,更何况以韩家的地位,能和晋候结亲实在是无上的荣光。
    於是韩烨点头同意,回了庚帖,为韩玉儿下了小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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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囡囡,旭阳大湖里面,住着一个鱼神。”娘亲曾经抱着她,这样笑语。
    韩囡囡半身浸在水里,使劲向岸上扯那慢慢一手的寒积草。
    玉儿的身体依旧很弱,即使到了旭阳也需要慢慢调养,补药是一日都不能停的,而药里的一味寒积草更是不可或缺。
    这东西药铺子里没有卖,幸好韩府距离湖边不远,韩囡囡边常常前来割草。
    湖底石头圆滑,天上下了点点小雨,淅沥沥落在湖边松叶上,油润轻绵。雨小的似有若无,无声融入湖面安静的涟漪,水底石头上布满团团绒密的苔青。
    韩囡囡一个不稳,被那青苔滑到,向深水处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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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蒹葭第一次见到韩囡囡的时候,正是她被湖水呛得快要死过去的那一秒。
    小鱼神没想到自己没事出水透个气也能碰到人遇险,二话不说拍着尾巴冲过来,把那浑身湿重的姑娘死拉活拽给拖上了岸。
    韩囡囡湿淋淋的坐在岸上,张着嘴瞪着蒹葭,抹了抹头发上的水,又眨了眨眼。
    眼前的水面静的仿佛凝固起来一般,小鱼神伫立在水中央,一头蓬松顺滑的银发,湿漉漉的搭在肩膀上。
    水珠从这美丽的银丝上纷纷掉落,在绵绵小雨里面闪着莫名动人的月色光芒,仿佛居於姑射之山,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的仙神。
    在凝望间,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打开一双纯粹的琉璃色的湖水一般纯净澄澈的眼睛。
    它歪着头看着她,目光仿佛母亲月下房中,细细递针补衣时的温柔灯光。
    这是她见到过的,最美的眼睛,美绝沧海。
    “你没事吧?”小鱼神小心翼翼的靠来岸边,缓缓仰头接近韩囡囡怔呆的大眼。
    “哇呀!”韩囡囡吓得叫了一声,向後倒去,一个趔趄坐在地上。
    小鱼神也被她的叫声吓了一跳,跳了开去。一条银光灿烂的大尾巴冒出水面,撒开一串灿烂夺目的水珠。
    “鱼鱼鱼鱼神?”韩囡囡和小鱼神两人大眼瞪小眼,彼此都惊疑不定。
    终於,蒹葭率先开口,小心翼翼的解释,“姑娘,我不是鱼神,我是鲤龙……”
    “……”
    它皱了皱鼻子,似乎想到了什麽。尾巴一摆,潜了下去。
    韩囡囡还没有回神,蒹葭就浮了回来,它嘴里叼着一只大大的菱角,它将菱角敲碎在石头上,挤出一股绿浓浓的汁液。
    “喂喂唔……”囡囡还来不及反抗,就被蒹葭强行灌下去。
    热热的暖和从四肢百骸蔓延开去,一阵舒心而轻松。
    白腻而湿润的指头从她唇瓣边一滑而过,蒹葭撑着手臂,在细雨中露出一个安然的笑,“如何?姑娘,你好多了罢。”
    它的声音有种音乐一样的婉约,上半身看起来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下半身的尾巴很得意的在水里来回摇摆。
    莫名的,囡囡伸出手去,碰了碰蒹葭的肩膀肌肤。
    温润的,淡淡寒凉,蒹葭好像被骚到痒处的猫咪一样,眯起眸子凑得更近,大大的鱼尾巴卷上来,亲昵的蹭着囡囡的手。
    ……真是个单纯的鱼神呢。囡囡想。
    ……这个姑娘,有一双温润的手掌。蒹葭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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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家人并没有发现,韩玉儿已经不再喝药了。
    韩囡囡依旧每天为妹妹熬药,但并不喂给妹妹,而是悄悄倒入墙角的花盆。
    而韩玉儿的脸色竟然是一天天好了起来,细瘦的手臂上有了丰盈的肌肉,也不会动一动就连连喘气。
    她越来越像一个健康的孩子。
    韩囡囡从来没有这麽幸福过,她看着妹妹一件件脱下厚厚裹起的棉袄,看着她一点点长高,长胖,她的小脸上,也渐渐带上了孩童该有的玫瑰粉色。
    囡囡从口袋里面掏出蒹葭给她的大菱角,挤出绿汁子以後,看着妹妹像只乖巧的小猫,甜甜吮吸上来,长长的睫毛搭在雪白莹透的眼皮上,如同月下一弯温柔的暗影。
    “玉儿,这东西可千万不能告诉别人,蒹葭的事情也别说,否则,我怕有人要去抓蒹葭,知道麽?”
    囡囡对着妹妹谆谆嘱咐。
    玉儿使劲儿点点小脑袋,囡囡将妹妹柔软的身体抱进怀里,“蒹葭说,你的那点先天不足不算什麽,只要把这菱角汁喝足一年,你就能和姐姐一样健健康康!”
    “好。”玉儿温柔的任囡囡将她柔软的小身体抱紧。
    “玉儿,倒时候,姐姐就带你去骑马、捕鱼、捉蛐蛐……”
    “好。”
    这话囡囡唠叨过太多遍,可是玉儿永远都是耐心十足的听着,露出向往的神色,仿佛是第一次听一般。
    她知道,姐姐真的太寂寞了。
    姐姐真的,太害怕失去她。
    似乎这样一遍一遍念叨着,她就会很快长大,健康平安了。
    玉儿伸出柔软的小手臂,鼻子酸酸的,将脑袋埋进姐姐温暖的怀抱────姐姐,玉儿一定会好好的,永远陪着姐姐。
    永远陪在你身边,看云卷云舒,看冬夏秋冬。
    她的身体确实越来越好了,她很明显的感觉到希望。
    暖暖春日下午的窗棂,透出太阳淘气的光,小小的女孩子银铃一样笑着,滚在姐姐怀里,第一次这样放松心情,相拥而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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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便冒出水是一件很冒险的事情,蒹葭并不想被人看到,然而它还是有点忍不住,月朗星稀或者人少的时候,就忍不住冒上岸瞅瞅。
    那个有着温润手指的姑娘,是不是在等它呢?
    果然,月光下,坐在大石头上的姑娘低垂着青丝,一瞬不瞬的盯着水面。
    蒹葭高兴的拍着水花游过去,伸出手臂搂住她的腰。
    囡囡微笑,将手里的东西摇了摇,那是一根银色的链子,缀着精致勾丝的金色小球,小球中装着铃铛,风吹过处,叮铃铃的。
    她将银链缠在蒹葭手腕上,看它高兴的好像个孩子在水里翻跟斗。
    蒹葭,蒹葭。
    你不知道,你给我了怎样的希望。
    下午时分,玉儿仰着红润的小脸对她开心的笑,“姐姐,姐姐,等玉儿病好了,一定去好好拜谢鱼神。”
    囡囡跪坐在石头上,伸手抚摸过它华美的柔顺银丝,心里说,蒹葭,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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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救起囡囡的那一天起,蒹葭发现,水里总是被人投来许多奇奇怪怪的玩意儿。
    它某日正闲闲挂在深渊池壁上睡觉,脑袋就被一颗重物砸中,拿下来一看,是一个绑着石头的饭盒,里面整整齐齐排布着许多人间的饭食,甚至还腾腾发热。
    又一次,水面上缓缓降下来一套裹着石头的蓝色衣衫,真丝织就,它好奇的在水底一套,正合身。
    还有的时候,从水面上投下来的,是一大把山野的花朵,它们浸饱在水中,开的鲜艳灿烂。
    还有牛角梳子、铜镜、水晶发饰……林林总总。
    终於,蒹葭趁着无人注意浮到水面附近,躲在一颗大石头边,看到韩囡囡摇摇晃晃的上了小船,摆渡到湖面中心,小心翼翼的将手里的一只景泰蓝瓷壶塞满小石头子,放下水去。
    它下潜,在水底接住那只瓷壶,瓷壶那麽漂亮,上面绣着蓝色的竹,它从来没有见过竹子,这小姑娘,为它带来了人间万象。
    心里,怎麽那麽热呢。
    从没有人,这样关注着它呢,它从来不懂的人间百态,它自小出生在湖底的蛋壳中,模模糊糊自有灵识,但它没有双腿,无法上岸,无法见识到外面的红绿繁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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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蒹葭捧着那只瓷壶好奇的看来看去,竹子透着蓝蓝青色。
    对了,苏倾容的衣衫上也是喜欢绣竹子的呢,他曾经在岸边青石边,铺开一张雪白宣纸,为它画了一晚的墨竹。
    蒹葭拖着下巴模模糊糊的想,然後将囡囡投下来的零零总总的玩应儿在水底堆成一堆。
    苏倾容,他在哪里呢?他还好麽?那个曾经在水中蹁跹沉没,美若女子的少年,如今可还是当年的模样?
    好多好多年了罢,它记得的苏倾容的样子,依然是素衣长发,眉间一点朱砂,冷而凉薄。
    苏倾容离开旭阳的那一晚,极细的雪簌簌的落着,他身姿如风,雪中不曾有一丝回顾。
    “苏倾容,等我化龙的时候,你大概已经老了吧?”那晚,它笑着,将头枕在那少年的双膝上,却没有发现抚摸它发丝的手指有一丝阴冷凝滞。
    它是鲤龙,是天地孕育的元种,天庭养龙池里面早就为它预留了位置,只待它修炼完成,去那南天门高高一跃,便能成就呼风唤雨的巨龙。
    化龙,是每一只鲤龙血液中的天性,它们吸取日月灵气,只求有朝一日能脱离开一池碧水,遨游去晴空云海!
    “是麽,你要化龙?那麽到那时候,我的确应该已经老了。”
    声声慢,苏倾容浅浅低头,他的发丝好美,如同月光下蜿蜒铺开的丝绸,他的眸子深深凝视它,然後微笑。“蒹葭,若有一天我白发苍苍,绝不会来找你。”
    蒹葭心受伤了,它委屈的抬头看他,怎麽他们的友谊那麽浅麽?他都不愿意来看它?
    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
    “蒹葭啊,”他淡淡的笑,眉心一点妖娆,带了一点恶毒意味,他的手挽着它的银发,鼻尖缓缓凑近它,“我苏倾容的时间对你来说算是什麽?人的一生只有一个百年,而百年对你来说只是弹指一挥间。待你化龙之後,你会有第二个百年,第三个,第四个……”
    那是当然的啊!蒹葭不解的看着苏倾容,只觉得他眸中有恨,却又不知道他在恨什麽。
    “那麽我死了之後,就只有不断在这世上转生,不论我转生多少次,不论我爱上谁,这世上我都再也找不到你。”
    “你化龙在天,和我永远不再交集,你会忘了我,翱翔云天,是麽?”
    蒹葭好奇怪,歪着头看他,“这世上有许许多多的人,你还会有许许多多的其他朋友,不是麽?”
    他摇头,红唇轻轻的抵上来,在它眉心印上一个轻柔的吻。“天下之大,只有一个蒹葭。”
    他看着它的眼,“若不能与你长相厮守,不如从此别过罢。”
    “蒹葭,情丝入骨,至死方休,你懂麽?你不懂。”然後他转身,一缕冷香远,逝雪深,他走的毫不回头。
    那一晚有种莫名的剧痛入了骨如了魂灵,生生缠绕如同附骨。
    苏倾容不但走了,还带走了它的内丹。
    它救他时,度给他的内丹。
    没有内丹,它无法化龙,它无法去跃那高耸的南天门。
    它向每一个救过的人打听他,知道他在它够不着的地方,它无计可施,只得被困在人世间不得动弹。
    只记得苏倾容走的那一晚,他月下的容颜充满说不出的宠溺、恶毒、温柔和妩媚的表情,眉心一点,像是丹顶鹤头顶那一抹艳红,各种神色交缠,只化作一声笑。
    他不回来,它无法动弹,这便柔肠百结,巧计千般,浑身是眼,便再也寻不见那花枝般的美貌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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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了苏倾容,来了韩囡囡。
    人间,真的好温暖。
    蒹葭围着囡囡的小舟来回游,看她看着笑意替它编着花环。她低头,九月的阳光,如洁白的霜,照在她面上,光华宛转。
    蒹葭痴痴看着,大大的眼睛眨眨,囡囡微微一笑,将花环轻轻戴在它的银发上。
    蒹葭高兴的舍不得取下来。
    它其实好羡慕囡囡那种纯女性的美丽,它是元种,元种没有性别,除非有特殊的外力催动,否则它只有在化龙之後才能拥有性别。
    在此之前,它连自己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苏倾容第一次听到它没有性别的事情时,可是生了很久的气呢,它都不知道他在气什麽。
    韩囡囡,不会也离开自己吧?
    它多麽希望,这个温柔的小姑娘,也能这样永远留下来,它愿意付出一切,换她这样相伴。
    “囡囡,我若是化龙了,你会嫌弃我麽?”小鱼神趴在船帮上小心翼翼的问,看着囡囡歪一歪头,笑的如同春风杨柳一般好看。
    “那你若是化龙了,会驮着我麽?”
    “会会会!”蒹葭欣喜的重重的点头!“我若是化龙了,一定回来找你,驮着你上山下海,去云顶上看看!还带着你的妹妹一起!”
    “好啊,那麽蒹葭希望的事情,我就一定会帮你完成。”
    囡囡轻笑,抚摸着它的银发,“蒹葭,你希望的事,我一定会替你完成。”
    然後她望着碧水蓝天,白云浮动。
    “蒹葭,哪怕你化龙之後不再记得我,我也会帮你求做你希望的事情。”
    因为,蒹葭。
    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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