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是一个没有缺憾的城市,除了它的夏天,温度越来越高,酷热的暑气笼罩着大街小巷,偶尔有风,也是令人厌恶的温热气息,吹焉了原本青翠饱满的树叶。
北城一茶楼里,却难得有些凉爽。
茶师是一个女人,热水冲茶,端起来时却变成了凉茶,她那有些皱纹的眼角看着很沧桑,却也充满了淡然,将茶放于桌上,轻声道:“这天有些热,都没有人愿意来喝茶了,所以我这茶楼有些冷清,但世人多愚昧,正是天热才该来饮茶的。”
落泱席地而坐,端起茶杯一饮而尽,说道:“师叔,弟子来长安多日,一直不曾来打扰,今日冒昧,是有一事请教。”
茶师又给落泱续杯,道:“不用叫我师叔了,二十年前我就自己不是慈航剑斋的弟子,如今也不过一个卖茶的普通妇人,也指教不了你任何问题。”
“不,”落泱说道:“我曾见过昙寂大师,他告诉我,只有您能够为我解惑。”
茶师正黏着茶叶的手突然一抖,好半晌,才说道:“那你问吧,若是我能够回答的,便告诉你。”
落泱执礼道:“佛说,众生平等,弟子曾也深信不疑,但是,从弟子下山以来,所见所闻,却发现,这个世界并非佛经里所说,我见到有人欢笑,有人哭泣,有人恐惧,有人无畏,有人锦衣玉食,有人食不果腹,有人勤勤恳恳却一事无成,有人坐吃山空却百事皆成,这一切,太多太多,弟子看不到平等,弟子只看到世间百姓困苦挣扎,却有一些人看着百姓而犹自欢快。这,到底是弟子看错了,还是佛说错了?”
茶师缓缓抬起头,很平淡道:“这个问题,二十年前我也曾扣问佛主,但是,所谓的佛,逼着我灭了名剑山庄上上下下数百口人,只因为你们口中的佛说名剑山庄是魔,所以,他们就死了,所以,要我以身伺魔,然后在杀了魔!”
“师叔,”落泱愣了一下,道:“名剑山庄修炼魔功,以人命来作为修行之本,难道他们不是魔吗?”
茶师摇了摇头,道:“所以,我去问佛主,我在名剑山庄待了一年,我并没有看到佛说的魔,看到的却是一群真正正义的人,可,为什么佛主说他们是魔?他们就都该死呢?”
沉默了好半晌,落泱缓缓起身,恭敬执礼,道:“多谢师叔解惑,弟子明白了,告辞!”
…………
不知道何时,茶楼的门再一次被推开,进来了一个一袭红袍的女子,腰间挂着两柄刀,仿佛随时都会出鞘。
茶师再一次抬起头,望着那推门而入的女子,脸上浮现出一抹淡淡的微笑,说道:“我已经等你好久了。”
穆离仙望着那个茶师,说道:“二娘,二十年不见,你已经老了。”
“你长大了。”茶师站起来,缓缓道:“前些日子我听说名剑山庄有传人出现,我就在思考,到底是谁,没想到是你,只是,你这些年都经历了什么,为什么这幅装扮?”
穆离仙往前一步,冷声道:“这不都是拜你所赐吗?你毁了名剑山庄,也毁了我。”
“对不起。”茶师说道。
穆离仙缓缓道:“你对不起的人多了,我名剑山庄,上到庄主,下到车夫仆人,数百口人,包括数千靠着名剑山庄过活的人,全都因为你,死的死,灭的灭。”
“你今日是来替他们报仇的吗?”茶师说道。
“是的。”
穆离仙缓缓转身将茶馆的门关上,说道:“整整二十年了,我都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每一次我闭上眼睛就会看到很多很多人,他们每一个人都浑身是血,就站在我的面前,有我爹,有老管家,有照顾我的姐姐,还有每天抱着我起床的嬷嬷。”
“他们都在对我笑,因为我活下来了,他们都在等着我替他们报仇,等着我让他们安息。”
茶师轻轻叹了一声,道:“都这么多年了,你也不用着急这么一会儿,坐下喝杯茶吧,二娘泡茶也泡了二十多年,那时候,你爹就喜欢喝我给他泡的茶,现在,他都二十年没机会喝过了,不妨就让你替他喝一回吧!”
茶师握着长勺,从炭火炉里盛起一勺热水,缓缓流入桌上的茶壶里,一番氤氲之后,便是一杯清凉的茶,她缓缓推到穆离仙面前,说道:“这是凉茶,我记得你小时候总喜欢让我给你弄,你说我冲的凉茶和你娘亲在世的时候给你用冰镇的茶一样好喝。”
穆离仙看着那杯凉茶,好半晌,却没有动,淡淡说道:“那时候,我是喜欢,我现在依然喜欢,可我却不敢喝了,我忘不了那一夜,几百人倒在地上,连兵器都拿不起,任人宰割的模样。”
茶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叹道:“那时候,你还是个几岁的孩子啊!”
“是啊,”穆离仙眼神冰冷,却有两滴泪水缓缓滚了出来,说道:“我那时候只是个孩子,我为了活命,用刀杀了好几个平日里跟我一起玩的小伙伴,然后用他们的尸体把我挡住,那一夜,鲜血一直在我身上流淌着,我看着那些自称是佛的人一剑一剑的屠戮着无法反抗的我的亲人。”
“后来,为了活命,我当了乞丐,偏偏老天爷捉弄我,她给了我一张女人的脸,越来越多的乞丐开始对我产生异样的眼光,终于有一天,几个乞丐将我捆起来,把我废了,从此我做不成男人,被他们囚禁当做发泄的工具,那是整整三年啊,暗无天日的时光。”
茶师眼神里闪过浓烈的心疼神色,浑身都开始抽搐起来,哽咽道:“对不起,对不起,你受了太多委屈了……我不知道……”
穆离仙脸上浮现出一抹冷天,几分自嘲,几分痛苦,缓缓道:“好多时候,我都想死,但是,当我准备自尽的时候,我都想起还有那么多亡魂等着我替他们报仇,我不敢死,我怕我死了,就真的没有人再给他们报仇了,他们就真的白死了。”
茶师沉默了好半晌,才缓缓说道:“你的仇人太多了,你杀得完吗?他们都那么强大,你报得了仇吗?你会把自己都给搭进去的,孩子!”
穆离仙摇了摇头,道:“我现在男人算不上,女人也算不上,我本来就没必要活着,唯一能够支撑我活着的信念,就是报仇,当年的人,我会一个一个去找,二娘,这一次是你!”
穆离仙抽出一把刀,说道:“二十年前,我爹好心收留你在名剑山庄,后来为了替你出头,甚至娶了你为妻,一心一意待你,整个名剑山庄上上下下,每一个人都真心实意把你当成庄主夫人,结果你却是心怀鬼胎,引狼入室,让蛊神教对我名剑山庄放毒,最后还引慈航剑斋来灭魔,呵呵,好一个灭魔,你告诉我,名剑山庄的魔,是什么?”
茶师眼角流出了一地泪水,好半晌,才缓缓道:“二十年里,我早就明白了,明白我才是那个魔啊!”
“既然如此,那你就去地狱赎罪吧!”
短刀微微嗡鸣着,化为一道乌暗的光迹,掠过茶师的喉咙,一抹鲜血缓缓流了出来。
穆离仙微微有些诧异,她突然觉得有点不真实,自己寻找了这么多年的仇人,居然就这么轻易死在了自己面前,没有她想象中那疯狂的挣扎,也没有求饶,反而是一脸微笑的倒下,仿佛得到了很大的解脱一般。
穆离仙从怀里掏出一张油纸,上面密密麻麻写了很多名字,绝大部分都画掉了,这一次,她再次挂掉了一个名字,这种动作已经持续了很多年,每一次划掉一个名字,他都感觉重担少一分,身上轻松一分。
每一次出刀,她都没有考虑会不会斩杀掉对方,她只知道,该杀了这个人,替名剑山庄上上下下的冤魂报仇,应该用这些人的命去祭奠那些死不瞑目的亲人。
茶师倒下,眼睛缓缓闭上,脸上却是浮现出了一抹笑容,无法言喻的笑容。
穆离仙看着这个自己喊了好几年二娘,又恨了不知道多少年的人死在了自己的面前,是那么安静!
“师叔,落泱师姐让我告诉你,名剑山庄有人……”
门突然又被打开了,进来的是一个慈航剑斋的弟子,一进来就看到穆离仙握着短刀,刀尖上还流着鲜血。
“你是什么人?”那慈航剑斋的弟子第一时间抽出长剑质问道。
“慈航剑斋!”
穆离仙冷哼一声,杀意大作,右手穿袖而出,身体斜掠,刀锋冰冷,直刺那女子的喉咙,短刀在空中划出一个优美的弧度,正好落在了那慈航剑斋弟子的喉咙。
又一具尸体倒下,是带着不甘。
短刀回鞘,穆离仙快速离开,这里不能久留,毕竟这个地方是长安城,没有人能够在长安城杀了人轻松逃离,至少除了极少数那一些人之外,但这些人绝对不包括连先天都不入的穆离仙。
所以,在禁卫军没来之前,她必须尽快赶到蓝田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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