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厨娘的尸首身边,垂头跪下。
宫门内外一时间响起许许多多的脚步声,前来的不止有圣上,还有保护圣上的禁军,有随行的大臣们,一时间建安宫门外热闹极了,简直像是把朝会搬过来一般。
我心里也紧张极了,连呼吸都开始不顺畅。
“何人击鼓鸣冤?”一道浑厚沉凝的声音高声问道。
我微微抬了抬脑袋,前头一片黑色的官靴,一片官袍的衣摆,晃得我眼花。我赶紧又低头,“小女乃东平将军府嫡女阮瑾瑜。”
一时,唧唧喳喳的议论声四起,击鼓鸣冤的一般都是平头百姓,我乃官家女儿,竟然在这里击鼓鸣冤,实在少见。自然也要冒更大的风险,身为官员,却家中有冤……一个闹不好,我爹就得丢了官。
这些我都知道,但我没有更好的办法,若不来击登闻鼓,我在乙氏手底下没有翻身之力。
“是东平将军阮建清的女儿?”有大臣问道。
我低头答,“正是。”
太监唱喝一声,压下四起的议论,建安宫门外安静下来。
我抬眼看了看,替圣上开口审问我的乃是首辅大臣,如今的国相。陪在圣上身边,最是显眼的就是带着银面具的国师大人。而在圣上另一侧,身量高壮的乙浑大将军赫然在列。
我要告乙氏,乙浑竟然在这儿……今日我告了御状,不知还有没有命活着回去?
人都是怕死的,然而当死真的摆在眼前的时候,畏惧太深反而叫心都麻木了,我深吸了口气,已经怕的不知道什么叫怕了。
当国相问我,要状告何人时,我清了清嗓子,声音极其嘹亮,咬字极尽清楚的说,“小女要状告母亲乙氏,乙氏要挟厨娘,指使厨娘下毒,毒死小女……且这已不是第一次了!”
乙浑大将军当即往前迈了一步,他落在我身上的视线,让我感觉自己已经被他的目光凌迟了。
好像他冰冷的刀刃已然落在了我脖子上,眨眼之间,我就要人头落地。
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我竟迎着他的视线,梗着脖子,没有低头。
虽然是第一次,真正的和乙浑打照面,但估摸着我在他心里也是宿仇了吧……毕竟他大儿子受伤,也算是因我而起。
性命危在旦夕,我却忽然想笑,微末如我,此时此刻却被魏国地位权利最是尊崇的一群人看着,呵,若是我能血溅建安宫门,也是死的十分高调,几乎无人能及了吧?
“这里有人证、物证。”我把当初在在后巷,国师发现的药渣,就是使得莲嬷嬷发疯的药渣拿了出来,“这是上一回,母亲乙氏所用之药,乃是由母亲房中的大丫鬟杏儿倾倒在阮府后巷……可请太医鉴别。”
我指着安静躺在一旁的厨娘。
“这就是小女院中厨娘,厨娘心地不坏,下毒之事使她倍受良心的谴责,在小女发现饭菜之中有毒之时,厨娘未曾辩解,反而细数服下有毒饭菜,待她已经知道自己要毒发身亡时,将一切真相告知小女,原来她家中尚有总角小儿,不过七八岁的年纪,性命安危却是握在母亲乙氏手中,厨娘为保小儿性命,不得不受其指使……”
“满口胡言!”乙浑厉喝一声,他是魏国第一武将,中气十足。即便建安宫门外场地开阔,他这么一嗓子,还是震的我耳朵嗡嗡,心头发颤。
“后娘难为,此言不假。乙氏待你再好,你心里怀着嫉恨,便看她处处都是糟的!你一个必定会嫁出门的女儿,与她有什么妨害?她杀你作甚?你是能威胁她地位,还是能如何她?难不成我乙家的女儿会稀罕你一份嫁妆吗?”乙浑一点儿都不糊涂,当着圣上与众臣的面,分析的头头是道。
我已经走到这一步,伸头一刀,缩头还是一刀,我断然不可能因为他是乙浑,就退缩回去。
“是,这是常理,我于如今的阮夫人没有妨害。所以从无防备之心,也不知她杀机从何而来,我在家中晨昏定省,从不敢懈怠。也不知自己在何时何地得罪了母亲,竟叫她如此容不下我……莫非,乃是母亲容不下先夫人的女儿存留于世吗?”我仰头望着圣上。
乙浑却被这话刺激了,他竟不顾圣上在后头的肩舆上坐着,也不顾百官众臣,竟然一跃而起,噌的拔出一旁带刀侍卫的腰间佩刀,刀刃朝着我的脖子就来了。
“妖女,满口胡言,看我今日不诛杀你——”他厉喝道。
我的脖子似乎已经感受到那刀刃带起的利风。
我余光瞟见国师的手都抬起来了,也不知他来不来得及救我?
我闭上眼的瞬间听到头顶“当”的一声响。
乙浑手中的刀劈砍下来之时,却是歪了方向,猛砍在我身旁的地上,力道之大,竟在地上撞出了火星。
嘶——我吸了口凉气,这么大的力气,若是砍在我脖子上,得砍出多大的窟窿呢?
“六皇子为何拦我!”乙浑冷喝,“我要在圣上面前诛杀这妖女!”
我迟缓的回头,看到立在我身后一步之外的六皇子。我心头猛然一紧,他踢了乙浑的刀,救了我……还是当着圣上和群臣的面救我,我是该感激他,还是该畏惧他?
六皇子冷冷一笑,“阮夫人乃是乙家出嫁的女儿,如今她是被告,你乙浑大将军作为娘家人,即便不是被告,也当避嫌。你却要在圣上面前诛杀原告……合乎律法吗?”
乙浑轻蔑一哼,“乙家的女儿,我了解。我家妹妹断不会做这种事,何必在这里听这妖女信口攀诬!”
“是不是污蔑,总要调查了方能知道。”六皇子忽然面色郑重的朝圣上拱手,“恳求父皇准允,许儿臣派人亲查此事。”
建安宫门外立了好些好些人,此时却忽的听不见一丝动静。
大家似乎都摒住了呼吸,原本是我状告乙氏,是阮家内宅不和的一件小事而已。可如今乙浑大将军和六皇子都站了出来,眨眼之间就变成了朝廷两股势力的博弈。
这样快的演变速度,是我始料不及的,我开始担心这件事的发展,以及最后的结局了。
众人都屏气凝声,等着圣上的反应。圣上是会顾及乙浑的面子?还是会借六皇子的手,压乙浑一头呢?
我心跳似乎都停滞了。
“朕,难得审案。这登闻鼓立在宫门外也有好些年了,多年不曾有人敲响。”圣上呵呵一笑,“当初设立这面鼓,就是太宗皇帝为了体恤百姓,体察民情。今日朕坐在这里,万不能愧对太宗皇帝的心意。”
我心里的石头,渐渐落在了地上。
“元奚,准奏。”圣上抬了抬手。
只见乙浑的脸色瞬间黑了下去。
六皇子却是利落的转身,阔步而行,他点了几个大将,命他们带人往阮府前去调查。他翻身上马之前,忽然回头看我。恰我也在眼目灼灼的看着他。
他勾着嘴角,朝我微微一笑,眼神似乎在告诉我——安心,他必帮我。
我立即心慌的低下头,不对不对……六皇子在我的心里,是狠厉,杀伐果断之人。记忆中,他狠狠刺穿我胸膛那一剑,毫无犹豫,冷厉至极。他怎么可能这么帮我呢?
我忐忑的跪着,没有人让我起来。
地面的温度越升越高,猛烈的阳光照在我脊背之上,我脊背发烫。躺在我身边的厨娘却是苍白依旧,晌午的阳光,也不能温暖她的尸首。一股子阴冷的死气,正从她身上撒发出来。
我余光瞧见国师在圣上耳边耳语了几句,不多时,便有朝廷的仵作被请了过来,跪趴在厨娘尸首一旁。
有个年轻的仵作好心的提醒我,“阮小姐若是胆小,还是避一避。”
我心头猛的一紧,虽没有看过仵作具体是怎么验尸的,但想来那场面……不会太美观。
我立即跪行到几步开外,低垂着脑袋,瞟也不敢瞟上一眼。
但却有一股子腥臭之味儿,逸散到我鼻腔里,捂都捂不住。
天气太热,加之厨娘是被毒死的,尸首经过烈日曝晒,毒性似乎已经叫尸首变质了。
我隐约听到有文弱的大臣,已经受不了这场面或是味道,退的远远的,在一旁压抑的干呕起来。
时间愈久,我愈发忐忑没有信心……六皇子去调查什么了?他能查来对我有利的消息么?乙氏不是傻子,她会把证据留在明面上让人查么?
再说,还有乙浑在这里站着。无论是烈日还是尸首,都未曾让他的表情改变一丝一毫,他看我的眼神,就如同看着一个死人……
远远的有马蹄声隐约而来。
“是六皇子,六皇子回来了……”有大臣小声惊道。
事不关己的大臣们,这会儿就跟看热闹一样,语气里及没有悲戚,更无担忧,尽是兴奋。
我心里却是忽上忽下,忽冷忽热……酸爽极了。
“六皇子到——”太监高唱了一声。
惊得我猛然一抖,而后便听六皇子翻身下马,疾行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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