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双郁郁沉沉的眼眸,像是望不见底的深潭,一张银面具遮挡了他脸上所有的情绪。
我肩头正撞在他胸膛上,他垂眸看了看自己胸前。
我紧退两步,福身行礼,“见过国师大人。”
看来到这儿来找他,还真是找对地方了,上次在香雪姑娘的房间里,我就觉得国师与她的关系不简单,女人的直觉真是准。
“起来吧。”国师淡淡开口。
我看了眼还在地上跪着的惊鸿,慢吞吞站直了身子。
国师站在老槐树树荫之下,眼中带着似笑非笑之意,也不问我来意。我心头焦灼,却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偌大的院子很安静,高大的龙爪槐上落了许多鸟,叽叽喳喳唱歌不停。
越等我越没有开口的底气,我捏了拳头,将心一横,“求国师收回这丫鬟,小女受不起如此大礼。”
国师抬了抬下巴。
惊鸿跪着没动,只是将头深深埋了下去。
看不见国师的表情,我心中愈发的忐忑。近来我留心打听,才知道他是圣上面前的大红人,刚入京不足一年,却是荣宠加身,连国公大臣,都得对他礼让三分。
更听说他能推演前世,料知后事,知天文,晓地理,医药精通,是世间罕有的能人。被圣上御笔称赞为“天降奇才”。
越是奇才,脾气就越是古怪,我这样拒绝他,不知会不会触怒他?他这样的人,应该不习惯被人拒绝吧?他会不会要我的命……就像那日他放火活活烧死那四个人一样,面不改色的弄死我?
他沉默的时间也许不长,但我的心却在煎熬之中度秒如年。
“你不要他了?”国师问了一句,“可是他唐突了你?”
“不、不是!”我腿一软立即摇头,“只是我觉得不合适……再加上,惊鸿昨晚受伤了,六皇子的暗器里还淬了毒,惊鸿需要医治,让他回来国师身边,最合适不过。”
“哦。”国师拉长了音调,缓缓的点头。
“求国师千万不要责怪惊鸿,他很好,没有半处不妥……”
“可你还是拒绝了。”国师笑了一声,“看来你很乐观啊?”
我愣了一下,乐观?
“没有人帮你,你觉得你还能在阮家活多久?”国师嘴角上翘,笑眯眯的看着我。
我却被他看的从头冷到脚,活多久?我都已经好好的活到及笄了……过不了多久就可以出嫁,可以永远摆脱乙氏了……
“真是单纯的小白兔。”国师伸手摸我的头,像是抚摸一只乖巧的宠物。
我歪着身子躲避时,他已经收手回去,“好。”
嗯?好?我愣愣的还未反应过来。
“起来吧。”国师说道。
这次,惊鸿从地上起身,垂首立在石径一旁。
国师弹了弹我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尘,轻笑说,“好自为之。”
他转身进了香雪姑娘的房间,惊鸿也跟着他提步而去,两个人都未再看我一眼。
龙爪槐的树荫下,只剩下了我一个人孤零零的身影。
好一阵子我都没能回过神来……就这么简单?国师就一个“好”字就同意了?他没追问我原因,没拒绝我,也没有说要再派一个真正的“丫鬟”给我……就这么把惊鸿领走了?
原本是我拒绝惊鸿,好像是我抛弃了他。
可为什么这会儿,我忽然觉得,我才是被抛弃的那一个呢?
甩了甩沉甸甸的头,顺便也将国师最后一句颇有分量的警告“好自为之”,从脑海里甩出来。我快步离开天香阁,在芳菲阁里挑了几块胭脂。又去给爹爹买了新鲜的茶饼,精巧的剑穗枪缨,我就回了阮家。
去的时候,车里是两个人,回来,却空荡荡的只剩了我自己。
车夫倒是没有多问。迎着我往菡萏院去的丫鬟,追问了两句。
我直接告诉她,“惊鸿是国师府的丫鬟,如今我已经搬了新院子,那丫鬟就回去国师府了。”
丫鬟诧异的看了我一眼,把我领到菡萏院门口,就匆匆忙忙的回去复命了。
菡萏院单看院门就十分气派,我迈步进原,迎面瞧见一座硕大的太湖石造的假山,有活水潺潺流淌。铺地的是从嘉陵江运来的鹅卵石,光滑圆润。院子四围都有回廊,回廊檐角高翘,上头蹲着威武的神兽。
廊间镂空的窗户雕花,繁复精致,一圈儿看下去,竟没有一个重复的。廊柱上的花纹更是栩栩如生,有牵牛缠枝,有祥云飞鸟,有鱼跃龙门……绘刻精美别致。
爹爹把这样好的院子给我住?
惊鸿在的时候,我还有些底气,好似有国师府在背后为我撑腰。
现在惊鸿也走了,我一下子愈发心虚起来,反倒怀念起我那窄仄简陋的小院儿来。
“小姐回来了!”门廊下清脆的声音,把我吓了一跳。
抬眼一看,两个与我年纪差不多的丫鬟,快步走下门廊朝我蹲身行礼。
“婢子青衣,婢子绿萝,见过瑾瑜小姐。”两个丫鬟穿着一样的衣服,梳着一样的双髻,柔柔朝我笑。我竟有些脸盲,分不清谁是谁。
“你们这是……”我莫名紧张起来。
“婢子们是老爷从外院挑来的丫鬟,专门伺候小姐起居的。”说话的不知是叫青衣,还是绿萝。
“莲嬷嬷乃是小姐的奶娘,如何还能做得粗活,年纪大了就该享享清福才是。”
两个丫鬟说着话,扶着我进了上房。
屋子里沁人心脾的馨香之气,所摆设的家具,不是红木就是黄花梨,与我昔日真是不可同日而语。
我忽然进了这样的屋子,受宠若惊,连坐都带着小心翼翼。浑身局促的还没有两个丫鬟自在。
莲嬷嬷倒是见过大风大浪似得,安然斜倚在美人榻上,见我回来,她笑眯眯的朝我招手,又吩咐两个丫鬟,“你们下去吧,我与小姐要说话。”
我心里惊讶的直打鼓,青衣绿萝却是乖巧的躬身退走。
“嬷嬷!”我赶紧上前握住她的手。
“呀,小姐手怎么冰凉冰凉的!”莲嬷嬷吃了一惊,探头只往我身后看,“叫着惊鸿跟着小姐,果然是有好处的,小姐乃是阮家的嫡长女,这菡萏院,原本就该是小姐住!可若没有国师府的人震着,事到如今,老爷也未必能想起这茬事儿!”
莲嬷嬷语气神情都带着扬眉吐气。
“咦?说了这一阵子,怎的还不见惊鸿那丫头进来?先前老奴对她多有误会防备,老奴亲自向她陪个不是!”莲嬷嬷笑眯眯的,一直望着门口。
我咬着下唇,忍了好一阵子,“她走了。”
“啊?”莲嬷嬷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比翻书还快,“她怎么能这会儿走呢?日后的坎坷还多着呢!老爷是给了小姐这院子了,乙氏她会甘心吗?争强好胜的二小姐会甘心吗?她连二小姐这名头都不叫人喊,她能忍得小姐你住最好的院子?”
我原本心里就别扭着,莲嬷嬷这么一声声质问,更是叫我犹如被烈火焚烧。
告诉她惊鸿其实是个男人?我不敢,万一莲嬷嬷睡糊涂了,说了梦话,把这事儿说出去怎么办?
莲嬷嬷见我沉着脸不说话,就在一旁唉声叹气,她叹一声,我心里的烦躁就多一分。
“小姐,用饭吧。”不知是青衣还是绿萝,在门口说道。
我心咯噔一下,从坐榻上一跃而起,“我自己来!”
好好的一句话,我像是吼出来的。不是我大惊小怪,而是继母在饭食中动手脚,乃是有过先例的。吃一堑长一智,我怎敢让信不过的人碰我的饮食?
“小姐真是说笑了,这种活儿怎么能让小姐做呢?”两个丫鬟挂起门帘,一起抬着食案进来,“小姐玉体娇贵,就该养尊处优才是,小姐有什么吩咐,只需动动嘴就行了,一切有婢子们为小姐您鞍前马后。”
两个丫鬟手脚麻利的摆好食案,六道菜三荤三素,两道汤一甜一咸。碗碟都是细腻生光的江西青瓷,筷子是雕有花纹的亮银质。
我吞了口唾沫,不是饿得,是吓得。莫名的,我竟觉得这像是死囚临行前的断头饭……
“小姐?”两丫鬟似乎是看出我神色不对,便跪坐在我身边,低声与我说,“小姐放心,我们是外院,由老爷亲自指派来的丫鬟。”
说完,还朝我眨了眨眼睛。
她们是告诉我,她们不受乙氏掌控,所以不会害我么?可她们大概不能体会,有了后娘就有后爹,我爹纵容乙氏母女欺负我这么多年,我对这位爹,也并不敢全然信赖依托。
我留两个丫鬟与我一同用饭,她们两个连忙躬身退走。
我仔仔细细的检察了那双银筷子,确实是银质,我便用那一双筷子戳过所有的菜,没有变黑。我又仔仔细细的嗅过所有的盘子,没有异味,这才唤莲嬷嬷与我一起用饭。
“若是惊鸿在这里,哪里用的这么麻烦,她是有功夫的,交代她一声,她就能盯得紧紧的,绝叫人不能害了小姐去……”莲嬷嬷竟然又提起来。
我猛地放下筷子,一点儿食欲也没有了,“嬷嬷吃吧,我出去透透气。”
不等莲嬷嬷开口,我便提步出门。
我独自走在精致的回廊里,却忽的听见回廊外头的花树后,传来说话声。
“若不是奔着六皇子……谁在这儿伺候她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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