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冠冕》第六十一章 寂静之雨

    “今天,我想讲讲‘神明’。”
    月的手中捧着一本小小的册子,与我面对面坐在阁楼的书桌旁。
    与初次前来之时不同的是,而今桌前的座椅多了一把。
    “请看看这个。”
    月将手中的册子放在桌面上,摊开来给我看。
    而后,月继续说道:“人生所经历的痛苦之事和快乐之事的比例,我做成了图表。”
    “这张图表上明确显示——多么快乐,活着真好……能够感受到这种幸福的时刻,甚至还不足人生的十分之一。”
    “这也就是……所谓的‘寸善尺魔’吧。”而我如是说道。
    “如果得到了一寸的幸福,必然会有一尺的魔物伴随其后……”
    “太宰在《斜阳》里曾经说道:‘人的一年有三百六十五个日子,倘若有哪一天或半天属于无忧无虑的日子,那就真算得上是幸运之人了。’”
    “与月的观点相比……或许太宰要来得更加激进吧。”
    月微微颔首,“卡夫卡君你……喜欢太宰吗?”
    闻言,我微微一怔,随即释然地轻笑,“兴许并说不上喜欢……但也算不上讨厌吧。”
    “是这样吗……”月轻轻点头道。
    “刚才,月说想要讲讲‘神明’,可是为什么要从‘痛苦’和‘快乐’而启呢?”
    月没有直接回答我的疑问,而是小声地说道:“信仰神明的人说,这个世界是由神明创造出来的。”
    她以食指抵着图表上象征着“痛苦”的部分,“也就是说……这个充满了痛苦的世界,也是神明所创造出来的。”
    “创造出如此痛苦的世界的神明……究竟好在哪里?”
    月低下头,喃喃自语。
    “神明都是坏蛋,绝对不会错的。”
    “看遍如今的世界,难道真的觉得哪里存在真正的幸福吗?”
    “战争、纷争、恐怖组织……”
    “像这种不知道哪里的人做出来的、意义不明的事情……对于神明来说,究竟是为何意?”
    “苦难?还是试炼?”
    “人自诞生以来……就被迫缚上了无关于己的、自神而降的罪罚。”
    “祂行此事,有何所得呢?”
    “自那难以言喻的极天的云座之中降下的寂静之雨……兴许只是神明欣赏着‘人间喜剧’嘲笑着唾下的水滴。”
    “即便不说神明,反观人类自身……其丑恶也不下地狱之民。”
    “那些口口声声说着‘未来是属于孩子的’的大人们的所作所为,才正是只顾自身利益。”
    “就连我们的身边,也充斥着那些拖人后腿、诽谤他人、肆意放声吵嚷的人们的意见……”
    “大家,明明心知肚明,却什么也做不到……得不到机会。”
    月摇着头。
    “很清楚……很清楚……”
    “自己的所作所为是错误的,明明很清楚的……”
    “竭尽全力的人,永不言弃的人,矢志不渝的人,有很多很多……”
    “可是……只要神明还存在于此,这地上的恶就没有根除的可能性。”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神明的话语,恰如愚者的谎言。”
    “愚者说:平等!”
    “但世人皆知:世上没什么平等。”
    “愚者说:自由!”
    “但世人皆知:世上没什么自由。”
    “愚者说:爱情!”
    “但世人皆知:爱情随时会背叛。”
    “愚者说:切莫杀人!”
    “但世人皆知:世界充斥着杀戮。”
    “愚者说:切莫说谎!”
    “但世人皆知:愚者的话即谎言。”
    “不假思索便被愚者的话语所欺骗的人,也不过是在神明的谎言下起舞的蠢物。”
    “一时的喜乐,就像是神明所描绘的天国的幻觉。”
    “长存的困苦,才是彰显救赎之荣光的必要之物。”
    “有反驳的意见吗?”最后,月小声地问我。
    “你说的很对。”我摇了摇头,“神明都不是好东西,只会到处去做坏事。”
    “既然如此……那么,月打算怎么做呢?”
    “是啊……我打算怎么做呢?”月有些失神地呢喃道。
    沉默了许久,女孩才低低地说道:“到底怎么办才好,其实我是知道的……”
    “答案其实非常简单——把神明打败就好了。”
    “要是这些大坏蛋都不在了……世界一定能变得更美好的。”
    “问题是……神明在哪里?怎样才能打倒祂呢?”
    “这些……我还不知道。”
    月的情绪低落下来。
    “从上初等部的时候开始,我的想像力就十分贫乏,无法像其他人一样信仰。”
    “月说的‘其他人’……又是在指谁呢?”我问。
    “在圣心,不论走到哪里都要带上一本《圣经》的学生并不少见,还有负责教授我们神学课程的教谕小姐也是如此……”
    “至少从表面上看起来……她们是信仰神明的吧。”
    我悄然无声地点头。
    “要是神明能够像《圣经》上所描写的那样……在我眼前显示一些华丽的奇迹就好了。”
    “那样的话……我就能心甘情愿地信仰。”
    “倘若可以真心实意地信仰神明的话,就能把所有坏事都归罪到神明身上。
    “那样的话……那样的话……”
    “我们就不会那么痛苦了……”
    一滴水,从月的眼角滑落了下来。
    “吧嗒”一滴。
    仿佛是自那难以言喻的极天的云座之中降下的寂静之雨……
    我知道那“雨水”并不是雨,而是月徒然落下的泪滴……
    初次相见的时候,月望着压抑的我,情不自禁地落泪。
    那时的场景……至今我仍没有忘记。
    而在短短数月以后的如今,我们之间已是恋人的关系。
    当下的我,已经不再似过往那般压抑。
    可相反地……月却渐渐开始压抑起自己。
    那曾经无垢的纯白之中,逐渐被染上了我的色彩。
    月曾说过……她在想,怎样才能让我的颜色变淡。
    而最后月所想出的方法……便是夺走我一半的色彩。
    所以,月被染成了同我一样的颜色。
    故往被积压在心底、早已忘却的东西……异化为漆黑的渊流侵蚀着月的内心。
    曾几何时……
    在那黯淡无光的岁月里唯一带给我希望的女孩,此时此刻也同我一般染上了那名为“绝望”的疫病。
    不……
    不对……
    总觉得有什么不确切的地方……
    脑海中……浮现出了逢魔时分我们于夕阳下的街道上初见。
    那与染上血红之色的黄昏一同渗入我的眼中的……是少女仿佛正望向某处的虚空之时怪异的笑容。
    那个时候……
    月……并没有在注视着我。
    她所注视的……到底是什么呢?
    答案不假思索地出现在了头脑中。
    那是……
    “神”。
    “我可能要去很远的地方……”
    月望着我。
    “是吗……”轻闭双眸的我恍若呓语道。
    “不问我去哪里吗?”
    “你要去……哪里?”我问。
    “无人知晓的远方小镇。”
    “让我陪你一起去吧……”
    如同在梦里那般,我向她伸出了手。
    “哪怕是到地狱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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