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冠冕》第十六章 是为何物

    “我的……欲求?”
    “不错。”我说,“这些梦境之所以存在,多半是因由你的欲求。”
    “也就是说……将我带来这个世界的,是我心底的某种渴慕?”
    “嗯……”我微微点头,“仔细想想吧,Miku酱……你所渴盼的究竟是为何物?”
    等了许久,我都没有等到Miku的答复。
    于是便轻轻起身,靠近了那扇窗户。
    揭开窗帘的一角以后,胧月的光线畅通无阻。
    我沉默地倚靠着窗边的墙面,心底所想的也不知是为何物。
    光阴之河静谧无声地淌过。
    伴随着手机的轻震,我低头望向了屏幕。
    “对不起……卡夫卡君。”
    她的话语中透着很深的失落。
    “想了很久,但实在想不出什么线索。”
    “这不怪你,Miku酱。”我说。
    释梦本就并非易为之事,无有经验之人很难成功。
    中学时代的我,就曾自己释梦。
    因此,才深知解梦的困难程度。
    若是那些寻常、表浅的“表观之梦”,仅需探明梦境的核心便可解梦。
    真正难以解离的……是与梦者自身的渴求相违背的“反愿望之梦”。
    比如希望自己富有的人突然有一天梦到自己背上了巨额债务。
    这看似违背了弗洛伊德在《梦的解析》中提出的核心原则——“梦是愿望的达成”。
    因此,他补充阐述了另一个概念——“梦的改装”。
    即梦者潜意识里对于此类愿望存有顾忌,因而将“愿望的达成”伪装再造,使其变得难以认出。
    哪怕是在梦境之中,人也如平日里所说的社交辞令一般覆有“面具”。
    而弗洛伊德以为,这“面具”便是对于梦境要素的一种筛查形式。
    唯有潜意识可以接受的内容,才得以以梦境的形式展现,否则就需要经过“梦的改装”,以一种形变之后的形态呈现出来。
    但是究其根源,梦境必为“愿望的达成”。
    实现愿望的“表观之梦”,举个最为简单的例子——我们若是在睡前饮用了大量的开水,当晚可能就会做天降大雨或者突发山洪一类的梦。
    这些出现于梦里的诸多“表象”,往往就是对于主体欲求的一种抽象、形变后的具象化表达。
    而另外一种“反愿望之梦”,表现的形式则大为不同。
    其中最为常见的……便是所谓的“噩梦”。
    如果假设“梦是愿望的达成”,那么噩梦的存在就解释不通——难道做噩梦的人会渴望遭遇那种虚幻成真的恐怖?
    对此,弗洛伊德在《梦的解析》里举了一个相似的例子:
    有一个年轻的少女,她的姐姐曾育有一子,名叫奥图。
    少女对这个小外甥十分疼爱,可是这孩子却过早地夭折了。
    在那之后,少女的姐姐又生下了一个男孩——查理。
    少女认为,自己无疑也是喜欢查理的。
    可是,一天晚上她却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梦见查理僵硬地躺在小木棺里,双手交叉平放着,周围插满了蜡烛,那样子就像当年奥图死时的情景。
    少女对此感到愧疚和不解,于是便前来询问弗洛伊德,难道她真的那般狠心,希望姐姐最后一个宝贝的子嗣都死去吗?
    或者说,这个梦境反映的真实愿望其实是她希望代替自己的外甥去死?
    而睿智的弗洛伊德早已明了了一切。
    他在调查过这名少女的生平之后,发现她是一个年幼丧亲的孤儿,自小就由年长甚多的大姐养大。
    过往常来她家拜访的亲友中,有一位使她一见钟情的人物。
    两人互相爱慕,几乎快要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但因由大姐的无理反对而告吹。
    在感情破裂以后,少女依然怀念着自己的爱人——一位文学教授,可是对方却因为避讳而不再拜访家门。
    于是她伤心地离家远行,但也没有同他相见,只是在他每次举办学术演讲的时候悄悄地到场做一名听众。
    在做了外甥死去的梦的前一天,少女曾告诉弗洛伊德,这教授明天将有一个发表会,而她一定会赶去为他捧场。
    也就是在这发表会的前一天晚上,她做了这个不祥的梦。
    而且,梦中的日子刚好就是发表会举行的那一天。
    弗洛伊德当时便深思道:“那么,在你的梦里,那一天是不是还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
    少女想了想,告诉弗洛伊德,梦中自己爱慕的教授在阔别许久之后再次前来吊丧,他们终于得以相见。
    而这时,少女也明白了自己真实的心愿。
    那并不是希望自己的小外甥查理死去……而是渴求与自己深深思念的爱人会面。
    ……
    我突然听见“沙沙”的声音。声音是从少女的身体里发出来的。
    我把耳朵贴在少女的肚子上倾听里面的声音。那个声音既像从草上走过的声音,又像是浑天仪转动的声音,静静地一直以相同的频率持续着。
    少女发出了鼾声。没有任何味道的薄汗,已经把脖子到**之间的部位浸湿了。就像湖泊里的水一样,沉睡的少女身上的任何一个凹陷处,都积满了她流出的汗水,积满了的汗水又化作几百条汗线,从少女身上滴下来,润湿了地面。
    少女躺在草地上,汗流如注。
    少女身下的小草吮吸着汗水,飞速地生长着,不一会儿就长出了茎,然后顶芽长成了枝条,侧芽长成了叶片,没过多久,少女的身体就被一片茂密的新绿包围了。
    快速生长的不仅是少女身下的小草,四周的小草也在生长,并且像波浪一般,一圈一圈地画着同心圆不断地扩散开去。几千片叶子下面又长出了根,接着又冒出了嫩绿的新芽,草地上生机盎然。
    我凝神倾听,又听见了沙沙的声音,这声音既像是下雨声,又像是枝条伸长、新绿绽放的声音,与少女肚子里发出的声音相比,更加充满了蓬勃的朝气。
    把少女包围起来的那些植物越来越浓密,最后化作了一片茂密的森林。在这片森林的最深处,少女还在酣睡。我又把耳朵贴在她的腹部,听见里面依然沙沙作响,像是在回应着外部世界发出的声音一样。
    渐渐地,沙沙的声音越发响了起来。我突然注意到,虽然森林已经停止生长了,可是每一个角落都充斥着沙沙的声音。
    那沙沙的声音原来是脚步声,是踩在草地上发出的无数摩擦声。
    发出这些脚步声的是森林里的原住民。由于被数不清的枝叶挡着,看不清他们的样子,但是他们的脚步声却随风而至,告诉我他们正朝哪个方向移动。最初他们好像是向西,后来转而向南,然后往西,最后又向北走来,所以他们的脚步声也随之不断变化。
    他们的脚步声离我们越来越近了,除了脚步声之外,还能听见他们窃窃私语的声音、咳嗽的声音、轻笑声和喇叭声,没过多久,透过树缝,已经可以隐隐约约地看见他们的身影了。
    他们头上戴的鲜艳的羽毛和身上穿的色彩斑斓的衣服隐在一片绿色之中,接着都能听到他们的讲话声了,喇叭和大鼓的声音也越发响亮了。
    最后,终于看清楚了原住民们的样子。
    他们大概身长一米左右,都长着一张圆圆的脸,身上裹着华丽的布匹,手里拿着乐器或长棍,笑脸吟吟。所有的人都光着脚,嘴里在咀嚼着什么,好像在吃着什么东西,嘴边还残留着食物的碎渣。这些长着圆圆脸的原住民们嘴边挂着食物碎渣,在躺在地上的少女身边转来转去。
    原住民们围成圈越走越近,直到不能再逼近的时候,他们就开始围着少女不停地滴溜溜转圈。
    森林的中心到处都充满了混杂在一起的声音:脚步声、低低的聊天声、大鼓的声音、喇叭的声音、咀嚼食物的声音。
    高高的天空上面出现了启明星,在星光的照耀下,原住民们毫不厌烦地继续做着圆周运动。转着转着,那些原住民们的身体逐渐变细,并且开始振动,每转一圈,他们的身体就缩小一些。
    身体缩小的速度非常快,最后他们缩成了蚂蚁一般大小。这些原住民变得像蚂蚁一样小,可是依然在窃窃私语、吹着喇叭、敲着大鼓、咀嚼着食物。
    变成蚂蚁般大小的原住民们,又转了几个圈,然后排成一列,钻进了少女的身体里,消失不见了。
    等到原住民全部消失之后,我又把耳朵贴在了少女的肚子上,听见除了原来的沙沙声之外,还有喇叭的声音和大鼓的声音。
    ——《惜夜纪·十六之刻·相似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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