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麟》第三卷 戏尘 ● 第五十六章 八峰在侧之宴(3)

    剑之一道,历来颇多见解。
    中原文士历来好剑,文士之剑,崇君子之风,寓刚正不阿,乃是品行的具象化产物。于是众多文士虽手无缚鸡之力,唯身侧俱悬一剑,象征意义多于实际意义。
    城中兵器行藏得无数好剑,不论品质如何,其剑身所雕之花纹,其剑鞘所镶之宝珠,其名仕冠之以雅名,便让这无数好剑从此价格不菲。
    京城权贵子弟好剑,不论其剑法如何,街头不时发生的比斗,往往随着双方拔剑那刻,便就此化戾气为祥和,只因比斗双方意不在“斗”,而在个“比”字。剑鞘一晃,其身宝光灼灼,剑一出鞘,剑身光华无匹,比斗双方一看,互道一声“好剑”,在一众围观人等“啧啧”的惊叹声中,志得意满的插剑归鞘,一场比斗就此终了。
    京城之中曾有过一场让人茶余饭后笑了数月的比试。
    话说大皇子帐下一名校尉于花街柳巷寻欢,一言不合,与礼部左侍郎家的二公子拔剑相向。一柄再寻常不过的制式长剑,却把二公子耗资三千金的名剑断为两截。事后,二公子带人寻得那卖剑之人。
    那人手捧断剑,目盈热泪,叹息道:“本是一把杀人之剑,却被装点的华而不实,可惜了。”,那二公子闻言,不服道:“此等残次之剑,何来杀人之剑一说?”
    那人哀叹一声,手指剑身道:“本是精钢锻打之剑,公子非要在剑身钻孔镶珠,剑身已破,如何承受那强力击打?”
    二公子不认那理,非让其赔偿。那人无奈,收回残剑,退还二公子三千金。翌日,那人取下剑身所嵌之宝石,售得二千金,又将那残剑回炉锻打,卖得二千金,细细算来,倒是赚了千金。
    至此事后,武人见得文人所配珠光宝气之剑,皆嗤之以鼻道:“败家之剑!”
    而此刻,六皇子府邸大院之中,于放随手将那酒壶抛去,一手抹着唇边的酒浆,望向柳清风道:“在下之剑从不轻出,出剑必见血。”
    柳清风站于场中,身着衣袍无风自荡,望向于放道:“阁下气息内敛,凝而不发,已得剑意,只是可惜。”
    于放淡淡道:“可惜什么?”
    柳清风微微一笑道:“剑意虽成,却终为剑形所困。祖师曾言,以身为剑,当可破万功;以气为剑,当可破虚空。可惜阁下与在下一般,尚未踏足以身为剑的界。”
    于放摇头,轻叹一声,道:“十二岁时,曾遇剑宗蒙甫,其所言与你相似,却是败于在下之剑。”
    柳清风眉头微皱,试探道:“足下说的是千秋一剑蒙甫?”
    于放不置可否道:“在下不知,大概便是此人吧。”
    柳清风笑道:“原来如此,五年前听闻蒙甫与人比剑,一招败于他人,从此封剑不出,原来便是败于阁下。好,此番比斗看来颇有意思,让在下兴趣多了数分。”
    说罢,弹身而起,左足轻踩梅枝之上,右手探出,已然折下一枝带雪梅枝。
    柳清风道:“便以此代剑吧。”
    于放左手别于身后,右手探出,食指与中指掐出一剑诀道:“在下以指代剑。”
    柳清风闻言,面色微有怒色,正待开口,闻于放道:“在下并无轻视之意,实乃所习之功法,仅限于身后之剑与手中之指。”
    柳清风闻言,面上愠怒之色稍退,沉声道:“那阁下小心了。”
    话音方落,手中梅枝如木桨划破湖面,轻缓之间荡出片片涟漪。只是片刻,空气之中便化出万千梅枝。
    残影如虚如幻,仿佛眼前这片空间便如白绢一般,正有一杆妙笔在其上绘出万千梅花一般。
    于放双眸微闭,两抹星芒一闪而逝,右手低垂,两指隐于袖中。
    眼前一道剑光瞬间由远及近,带着一丝梅花的清香,带着一抹积雪的微寒,如铺天盖地之势,挟着空气中有若实质的万千虚幻之影,向于放面门袭来。
    于放站于场中,平静如水,不动无波。
    忽的,于放手指探出,身前凭空多出无数指影,影影绰绰,与柳清风所用招式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那杆梅枝,若苍龙出海;那无数指影,若彗星破空。
    众人只觉眼前一晃,两人已然身形错开。
    柳清风手中的梅枝依旧,只是,梅枝一端多出一缕黑发。
    于放手指剑诀依然,只是,两指之间多出一朵梅花。
    柳清风摇头叹息道:“你我二人,二十年内剑道若有寸进,天下恐无一招之敌。”
    于放收指入袖,道:“天下太大,我心太小,装不下。阁下他日剑道有成,于放可为阁下试剑。”
    小亭之内,六皇子瞧着场间二人,出神片刻后方道:“原来,父皇所言不虚。”
    鸿睿奇怪道:“哦?皇上曾有何言?”
    六皇子举杯与鸿睿轻碰,笑道:“父皇曾言,平南王慧眼如炬,身侧之人便只于放一人,京城已然难觅敌手。”
    鸿睿闻言,心头微震,面色不变,笑道:“皇上才是慧眼如炬,于放身世凄惨,本王见其可怜,遂收于手下,却未曾想,无心之举却是捡了一宝,实属侥幸。”
    六皇子也不接话,顾左右而言他道:“平南王,方才场中之比斗,本王可是瞧着颇为不过瘾,这高手过招,胜败仅在一息之间,倒不如坊间私斗来的精彩。”
    张景年举杯笑道:“殿下乃身居高位之人,自是喜将寻常之事品出一道轨迹,所谓循迹而断,当是殿下处事的习惯,也是做出判断的准则。”
    鸿睿闻言,“哈哈”一笑道:“还是景年看的透彻,今日这酒倒是替殿下印证了皇上所言。”
    六皇子面色不变,打了个哈哈道:“平南王言重了,今日这酒只为亲近,无他,无他。”
    说罢,复又举杯,笑道:“听闻平南王大周迎亲时,亲自下厨,一餐火锅之宴,让周皇大为赞叹,少不得,他日本王要去平南王府叨扰一番了。”
    鸿睿举杯,轻轻一碰笑道:“一墙之隔,殿下携美酒而往,本王烹美食以待。”
    六皇子一杯饮下,一手指着鸿睿笑骂道:“好个平南王,吃你一顿火锅,还得本王自备美酒。”
    席间欢笑阵阵。而此刻,场间早没了于放与柳清风的身影。
    六皇子府邸的藏书阁,阁高三丈余,占地颇广。
    而此刻,阁中二人盘膝对坐,却正是柳清风与于放。
    二人身前,置有一书,扉页赤红,如浩荡烟云蕴入其中,流光溢彩间,似微波流转,似烟云浩荡。
    柳清风开口问道:“于放兄,可曾瞧出些许端倪?”
    于放微微摇头,道:“此书甚为玄妙,待我再细细观察片刻。”
    于放双目凝神,只是端坐,也不见其翻动书页,只是盯着扉页之上的那抹烟云之色。
    那烟云似透过目光印入脑中,那流动的光彩如同莲儿的身形,在万花从中轻歌曼舞。那无尽的流彩如莲儿的青丝秀发,在眼前缓缓滑过。
    那道身影,以一种特有的轨迹在脑中流动,时而轻缓,时而飘逸,时而蜿蜒,时而直下,似少女舞动,似少女倾诉,直把于放看的心驰神飞。
    柳清风见于放面颊泛红,眼中精光闪现,似乎有所发现。几番欲开口相询,却终是强自打住。
    直等得两个时辰,那道烟波方自于放脑中渐自散去。
    散去之时,于放已然一片耳清目明。
    柳清风忙问道:“于兄,可有所发现?”
    于放沉声道:“此书颇为引人迷离,凝神之下,心神俱迷。在下自认乃意志坚定之人,却不想着了此书之道。”
    柳清风正待继续问询,却见于放已然打开书页,只是数息,书页已然翻看至最后一页。
    而此番翻阅之下,于放眼中所见之字,已然循着方才所感之烟云轨迹,自行在脑中重新组成。
    虽仅数息,所组成的文字却已然印刻于放脑中。
    于放叹息道:“可惜在下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若说端倪,只能说,扉页之上的烟云轨迹乃是解开此书之谜的关键。”
    说罢,晃晃脑袋,起身,正待迈步,却是脚步虚浮。
    柳清风见此,忙闪身至其身侧,自怀中掏出一粒丹药道:“于兄耗费心神颇巨,速服下此药。”
    于放接过丹药,张口服下。
    顿觉一股清凉之意自丹田升起,直达脑际。
    吐息片刻,方觉脑中清明。
    柳清风见于放恢复如初,方问道:“于兄,不知可否告知,方才所见为何?”。
    于放老脸一红,嗫喏道:“莲儿跳舞。”
    说罢,遂起身拱手,道一声“告辞”,遂自离去。
    而此刻的柳清云,咀嚼着方才于放所言,甚是不解,嘴中重复着:“莲儿跳舞?莲儿跳舞?这莲儿是谁?”
    思虑许久,若有所悟,摇头叹息道:“想必这莲儿必是于兄所倾慕之女子吧,于兄必在其中见得倾慕之女子曼舞,遂不便多言。”
    言罢,便依于放所言,双目紧盯扉页,初始烟波浩荡,迷雾漫漫,而随着时间渐渐流逝,其眼前之景渐渐变换。
    峰峦叠嶂之间,正一教悟剑台,一名五岁孩童,手持木剑,一招一式勤练不止。而其身侧正站着一名老道,却赫然正是正风道长。
    那孩童目光坚定,一招一式甚是仔细小心,忽然,正风道长手中拂尘轻扫,已然击打在木剑之上。
    “啪”一声,木剑落地。
    正风道长沉声道:“清风,为师说过多次,剑之一道,不可拘泥于一招一式,挥洒自如,游刃有余,方可初窥剑道门户。从今日起,晨练暂缓,悟剑......”
    红日初升,于烟波浩渺间,挥洒万千金芒,透云穿雾,洒在悟剑台上那道纤弱身影之上。
    那身影盘膝而坐,眼眸紧闭,一柄木剑置于双膝之上。
    一直持续了三年,直至那日,也是日头初升之刻,那道盘膝的身影,如脱缰之马,身形闪动,在晨起的悟剑台上,穿梭于烟波之间。
    双眸依旧紧闭,手中之剑如流水一般,倾泻而出,一招紧跟一招,一招快过一招,只是片刻,其身形游走之处,已然再无半点烟云。
    而此刻,正风道长缓缓而至,拂尘轻击其脑袋,一声轻喝仿若来自天际:“痴儿,醒来!”
    这一句“醒来”,铸就了柳清风剑道之路初成。
    又是三年,正一道正天级剑法大成。
    再是三年,正一道正玄级剑法大成。
    复又三年,破剑之行开启。
    一幕幕似水波流转,划过心头。忽然,柳清云耳边似有一声轻叹:“唉,所谓剑道亦属天地之道,天地万物皆遵循天地之道,兀自运转不息。剑道藏于天地,剑道蕴于万物,执着于剑而疏于道,终无法大成!”
    言罢,似有一声爆喝:“痴儿,醒来!”
    顿时,柳清云端坐的身形猛的一颤,双眼猛睁之下,一口鲜血自口中喷出,溅于扉页之上。
    方才还流转不息的烟云,顷刻间消失无踪。
    柳清云眼神涣散,叹息一声:“终是无缘。”
    语毕,人已瘫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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