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棠姑娘的身法过人,若不是将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柿子树后的小鬼身上,断然不能轻易被人横剑于颈前。
小鬼对陈玉知深有惧意,皆因昨日那破邪符箓所带来的灼痛,故而将半张小脸缩回了树后,躲入阴影之中。
“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要帮老秃驴办事?”
“为民除害而已……”
陈玉知一脸冷峻,黑剑稳稳横于前,腾出手臂朝前轻拍,一道符箓正中柿树,阴影中的小鬼一声哀嚎,消失在了此间。
青衫朝四周张望了一番,继而卸下黑剑,堆出了一脸笑意,言道:“弟妹,先前多有误会,希望不要见怪。”
若棠有些摸不着头脑,这青衫剑客一会儿说要为民除害,一会儿又喊自己弟妹,瞧他笑容满面的鸡贼样儿,真想狠狠踩上几脚。可毕竟人在屋檐下,该低头时便低头,这叫作识时务,可别惹得这位爷不高兴了,到时候又横剑相向,“弟妹?这位少侠,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黑剑归鞘,陈玉知抬手轻纵,从高处摘了个柿子,抓到手中才发觉还有些生硬,尚且不可食之,笑道:“姑娘,是不是小杂毛救了你?”
“小杂毛?”
陈玉知连忙改口,自家兄弟好不容易情窦初开一回,可不能驳了他的脸面……
“呸呸呸,姑娘前些天是不是被一位长相英俊的道长给救了?”
若棠又想起了道袍在斜桥下的表情,急切问道:“你认识他?”
“恩,我是他大哥。”
若棠可不关心这些,问道:“他伤势如何了?”
“已无大碍,只是需要休养些时日……说来也奇怪,以他的身手与道法可不该受这么重的伤,姑娘可否与我讲讲事情的原委?”
青衫装作不知情的样子,有意无意用余光瞥了瞥若棠,暗自窃笑,他正在想方设法为小杂毛树立伟岸形象,如此便可轻易叩进女子的心房……陈玉知处理不好自己的感情,那是因为当局者迷,而对朋友的情思与愁绪拿捏的最是妥帖,堪称圣手。
臭道士为了救自己才受伤,这事儿若棠心里清楚,但从旁人口中讲出,却让人有些羞涩,如此便显得两人关系不一般,实则只不过萍水相逢,不过既然青衫剑客是他的朋友,那自当以礼相待,若棠言道:“少侠,我只能说凛山寺有古怪,具体如何却也说不清道不明,只是花篮楼下的阵法必有蹊跷,还有那个驱使金刚杵的老秃驴,绝不是善类。”
凛山寺的方丈不是好东西,这一点陈玉知清楚得很,先前自己以极快的手法在篱笆栏的翠竹之上贴了道符箓,这符箓乃是吴降香典籍中的窥伺符,符如其名,文雅可称探查,下作可称偷窥,但就是这小心眼派了大用处!陈玉知还未离开凛山寺,便瞧见了老和尚那张阴阳脸,如同脱裤子放屁,便秘了一般。
“我知道老秃驴有问题,故而才装出了要取你性命的样子,那些小鬼应该是他的牵线傀儡。”
这些年苏城常有孩童失踪,但并不密集,所以也没有引起百姓的重视,只是常会嘱咐自家孩子不要去河边与山野玩耍,以防被山精野怪叼了去。想来这些小娃娃都是遭了毒手,不但无法入土为安,还被炼成了小鬼,她叹道:“少侠,实不相瞒,我常常梦到凛山寺下冤魂在火中煎熬的场景,但老和尚意欲何为却不得而知……当年凛山寺一场大火夺走了我的双亲,一想到他们也在饱受折磨,我恨不得立刻去拆了那座破庙。”
陈玉知神色凝重,言道:“姑娘配合我演出戏如何?”
潇湘楼里,李溪扬朦朦胧胧睁开了双眼,后背的伤口仍在隐隐作痛,他记得先前被玉簪女子推倒在了斜桥边,用尽浑身力气才走回了潇湘楼外的小巷,濒临死亡的感觉甚是强烈,胜过了那日在伏牛山下被围困的场景。
侍从见道人醒了,赶忙通知自家主子,财哥兴冲冲走到了床榻边,问道:“小杂毛,你感觉如何了?”
“死不了,只是流了太多血,现在感觉浑身无力。”
财哥无微不至,立马嘱咐侍从去熬大补汤,将那些购置而来的人参与灵芝都用上,多多益善。
李溪扬问道:“陈……陈小九呢?怎么没瞧见他?”
财哥露出了一脸羡慕的神情,言道:“陈小九对你可真不一般,从你受伤回来就没消停过,这会儿似是去找那个害你受伤的妖女了,说是要摸清她的底细,我估摸着是去替你报仇了!真让人羡慕啊,也不知道若是我受了伤,他会不会如此着急……呸呸呸,还是不受那份罪为妙。”
李溪扬脑袋一嗡,浮现出了绿纱素衣与蝴蝶玉簪,陈玉知不明事情原委,若是真去替自己报仇了,这女子断然没有活命的机会,关心则乱,李溪扬也没有深想太多,全然忘记了青衫平日里的那份冷静与睿智。他不顾伤势,掀开被褥便朝外奔去,踉跄间撞到了房中小圆桌,其上茶具纷纷坠地跌了个稀碎。
财哥拦不住李溪扬,瞧着他又渗出血迹的后背,喊道:“小杂毛,你这是要做什么?”
道人没有应答,踉踉跄跄朝着楼下跑去,财哥见他连外衣都没有披上,赶忙脱下了自己的锦袍,朝窗外扔了下去,言道:“小杂毛,穿件衣裳再出去也不迟啊!”
行至院中的道人抬手接过锦袍,入袖抬臂正衣襟,继而朝外奔走,一脸焦急。
财哥立在小楼之上,碎道:“琢磨不透,真是叫人琢磨不透……”
侍从见主子立于雕窗前,赶忙又为他取了件锦衣,生怕自家主子着了凉,而财哥并没有感觉到凉意,毕竟以往靠食补所养出的元气非比寻常,他嘱咐侍从去找裁缝做几件像样的道袍,面料一定要好,绝不可挑那些普通布匹,又碎道:“小杂毛还是适合穿道袍。”
斑驳老房子,那棵柿子树上少了许多柿子,若棠倒在了树下,浑身血迹,似是北风太过凌冽,斑斑朱红都已凝固……青衫正欲转身离去,却见一袭锦衣的李溪扬缓缓走来,他赶忙上前搀扶住小杂毛,言道:“你这家伙不要命了?跑出来作甚!”
“陈玉知,那个姑娘呢?”
“哪个姑娘?”
“就是被我救下的那个姑娘,她头上有支蝴蝶玉簪……”
陈玉知垂头不露声色,言道:“我已经替你报仇了。”
“报仇?”
“她害你受伤,还妄图将凛山寺下的邪祟放出来,我已将之斩于剑下。”
李溪扬瞪着青衫不敢相信,而后捏紧了双拳,本欲骂他两句,却终是下不去口,继而朝着远处那棵柿子树跑去……陈玉知瞧他连路都走不稳,有些心疼自家兄弟,但想要抱得美人归,不付出真心去打动对方,那断然是不行的,故而叹道:“流点血好,总比失了伊人独自流泪强!”
说来也巧,陈玉知本想到苏城中找几个开丧葬铺子的伙计来收尸,没承想还没走多远就撞见了小杂毛,如此也好,不但省了自己的铜板,还能将这出戏唱得绘声绘色。
道人见若棠姑娘倒在了树下,浑身颤抖,连紧握的双拳都不知在何时松了开来。心中有份好感尚未言明,却已是阴阳相隔,如春露遇冬雪,骤雨逢烈日……他哽咽着抱起了若棠姑娘,小心翼翼,瞧着她还有些陌生的脸,忆上心头又想起了朱辞镜,她亦是自己想救的姑娘,却因自己而死,若当日没有将她抱下伏牛山,也许结果便会不同。人言落日是天涯,小杂毛思量起了对错,救与不救间的因果他又能否承担得起?千愁万绪上心头,垂泪玉簪下钗头。
李溪扬迈着步子朝潇湘楼走去,全然忘记了背后的疼痛,陈玉知故作悲伤,缓缓行于其后,余光仍在打量着大街上的阴暗之处,饶是发现了些什么,也还是那副视若无睹的样子。若棠姑娘最是难熬,倒不是第一次被男子抱着让她害羞,而是臭道士的晶莹泪珠滴滴落于脸颊之上,在北风的戏弄中入了唇间,咸咸的滋味带着股哀怨,她不明白臭道士为何会如此伤心,自己与他只是萍水相逢而已,论起交情,还没有斜桥下卖豆花的老妪熟络……难道世上真有悲天悯人的大善人?女子心似双丝网,内有千千结,想起那日在凛山寺,自己不慎将脑袋埋进了他的道袍内、裤裆中,羞意涌起红透了本该惨白的俏脸。
苏城小河畔、街道旁,寻常百姓与小摊小贩皆瞧见了这一幕,锦袍少年郎怀里抱了个满身血迹的绿纱女子,缓缓走进了一条小巷,继而进了潇湘楼。
陈玉知还得做些收尾的工作,见小杂毛入了巷中,一路三探手,随意将几张破邪符贴在了巷口与小院外,以防小鬼躲在暗处识破了他的计策。
财哥见小杂毛怀抱女子,本欲上前调侃,却发现她浑身是血,疑惑道:“小杂毛,这是什么情况?”
他没有应答,抱着女子走进了小楼中,在众人的注视下把若棠放在了地上,老鸨眼皮子薄,对着财哥小声言道:“财神爷,您别说我市侩,只是这风月小楼放了尸首,若是消息传出去,我这生意怕是就没法儿做喽……”
财哥仗义,他虽不知事情经过,却也不想让人打扰小杂毛,正色道:“一切当属死者为大,这里开不下去就换一处地方,算我的!”
听了财哥的话语,老鸨也不好多言,正欲去丧葬铺子喊人,却被陈玉知拉回了小楼中,青衫反手将最后一张符箓贴在了门檐上,而后轻轻关上了门,老鸨有些受宠若惊,青衫怔了怔神色,言道:“若棠姑娘,辛苦你了……”
女子坐了起来,一脸哀怨之色,盯着失魂落魄的李溪扬,言道:“臭道士,你的眼泪怎么比姑娘家还要多?”
陈玉知言道:“我这位兄弟情窦初开,有得罪的地方希望姑娘多多担待。”
李溪扬愣在原地,财哥也被蒙在了鼓里,两人齐齐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大家在小楼中不要外出,晚些去凛山寺中再走一趟便知谜底!”
小杂毛猜到了一二,偷偷瞧了瞧玉簪女子与陈玉知,恨不得刨个坑把自己埋了,碎道:“你这家伙,方才也不知会一声,害道爷白白流了泪眼。”
青衫摊了摊手,摇头笑道:“我倒是想对你使眼色,可你一副丢了老婆的落魄样儿,叫我该如何是好?”
若棠低着头,不想让外人发现自己的神情,她觉得脸颊滚烫,对着小杂毛轻言道:“臭道士,谢谢你了……”
道士脸皮比姑娘还薄,依旧愣在原地像块木头,想当年在茅山,也有小师妹朝自己袒露爱意,只是那时候平淡得很,哪有现在这般窘迫。
“小杂毛,你身上还有伤,先去房里躺一会儿吧……”
陈玉知何等体贴,不但为兄弟的终身大事操心,还替他的身子骨担心,他见李溪扬有些迟疑,又言道:“放心,晚上行动一定带上你!”
李溪扬朝青衫笑了笑,许多话语都比不过眸中感激,两人擦肩时,青衫抬肘拱了拱对方,小声笑道:“这弟妹不错,我看行!”
小杂毛没了方才的窘迫,朝楼上走去,碎道:“别羡慕!”
陈玉知无言以对,在心里骂着对方是头白眼狼,还过河拆桥……未雨绸缪乃是在西府军中养成的习惯,陈玉知回到房中赶忙又绘制了几张符箓,破邪符的绘制要求简单,对时辰并无苛刻要求,日落西山前皆可绘制,不得不说,吴降香的符箓典籍很适合自己。财哥在一旁瞧得直点头,却也不出声打扰,该有的礼数一样都没落下,待到青衫大功告成,才谄媚道:“九哥,你们晚上有行动?”
“恩,要去凛山寺一趟,怎么了?”
财神爷笑了笑,替青衫端了杯茶,言道:“能不能带上我?”
倒不是陈玉知眼高于顶,只是怕财哥会有危险,这青州商甲的独苗若是折在了苏城,那可就得不偿失了,而老和尚的修为究竟如何,众人心里亦是没底。
“财哥,此行有些危险……”
“陈小九,你这就不把我当兄弟了,虽然我不是练家子,但俗话说得好,兄弟有酒一起喝、有难一起扛,若是没有这份担当,我来日如何成为酒圣?”
陈玉知苦笑,他一度怀疑这句俗话是顾猫儿自己编的,可他说得煽情,自己若是不带上他,确实显得不把他当朋友,当下有些犹豫不决。
商甲之家多是精明之人,顾猫儿贼兮兮地瞧了瞧,便知有戏,继而叹道:“陈小九,我虽是青州商甲之子,可从小到大没什么朋友,更别提与人推心置腹了,这次苏城之旅可谓是不虚此行,能认识你与小杂毛这样的兄弟,此生无憾……只是不知这样的情愫是不是我一厢情愿,哎!”
陈玉知啼笑皆非,心想这家伙日后就算成不了酒圣,也可当个戏精!继而喝了口茶,言道:“财哥,若是换成从前,我定要打赏你这出煽人泪下的好戏……去可以,万事小心,尽量躲在我们身后,别和小杂毛一样受重伤就行。”
财哥长得虽不英俊,却还算得体,眉开眼笑间跑下了小楼,嘱咐侍从去置办一桌子好菜,言下之意乃是吃饱了好上路……若棠坐于厅中不言不语,满脑子皆是方才臭道士落泪的场景,任凭自己如何深呼吸,都冷静不下来。
凛山寺中,住持禅房,老和尚通过小鬼的视界,得知青衫剑客已将那名女子斩杀,一脸得意狞笑,终于没人破坏自己的计划了,再过些时日便可将塔顶金刚杵炼化,到时候无论寺里寺外,自己都可如佛门大金刚一般随意驱使那股禅意……
李溪扬上身缠起了绷带,披上了那件曾染血的破烂道袍,颇有些“莫忘少年凌云志”的深意。要说后背的伤不疼,那是假的,而道士下山便是为了诛精却邪,更何况还有个绿纱素衣的姑娘在一旁看着,此时不争朝夕岂不有负于韶华……
亥时,夜色已深,北风独自凉,萧萧闭疏窗,青衫抬手缓缓推开了小楼木门,身后跟着小杂毛、若棠姑娘、顾猫儿三人,财神爷仍是锦衣华服,只是在脸上蒙了块面巾,瞧着与江湖游侠有些格格不入,这装扮逗乐了潇湘楼中的小娘子,紧张气氛一扫而空,临走时还不忘言道:“小娘子,都洗干净了到房中,等君归来与尔等大战三百回合!”
若棠有些疑惑,途中问道:“如果我没记错,这潇湘楼应该是处青楼才对……你们怎么会住在这儿?”
陈玉知埋头赶路,抬头看鸟,装作没听见的样子,小杂毛咳了咳,也不知该如何解释。
财哥似是缺心眼儿,笑道:“说来真是缘分,我与两位兄弟喝花酒时结识,故而包下了整座小楼与他们共住其中,怎一妙字了得!”
若棠嘟起了嘴,冷眼朝对茅山小道轻哼一声,言道:“臭道士。”
青衫似是想起了一人,触情伤情。
以往她生气之时自己总想着开溜,如今却是怀念的紧,暗自碎道:“你怎么不来踹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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