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宸华引》第143章 魅影

    文九盛目送皇帝一行人转过街口,在门前静立半晌才慢步走回房。
    文老夫人屏退丫鬟婆子,亲自接过丈夫的披风挂在衣架上。
    她眸中有些水光,低声道:
    “唉,也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子。”
    两个人都知道话里的孩子指的是谁,也都知道这句话里并无僭越之意,全然出自长辈对晚辈的关怀。
    文九盛接过妻子端来的茶握在手里,神情恍然一刻,又欣慰叹道:
    “他很好”,再点点头,“是真的很好。”
    文老夫人在铜盆里拧出一条热毛巾递给他,听他如此夸赞皇帝,不由点头一笑,口里却道:
    “可没听你这老头子这样夸过人呢。”
    又笑着斜眼看他,似有薄嗔,“家里两个儿子我也没见你这么夸过。”
    文九盛将热毛巾从脸上拿下来,长长舒了口气。
    “从前我只道他年少老成,进退得当,如今看他也知道偶尔撒赖任性……也不知道怎么了,看他这样我自己反而更放心了。他好歹还是个孩子嘛,事事周全未免太辛苦了。”
    文老夫人静立一旁不说话,心里却有些惊讶。
    她的丈夫三朝为帝师,苛于律己,对皇帝也谨守君臣本分,甚少假以辞色,夸赞和关爱都止于君臣之分。
    但是他对当今的少年皇帝,好像不太一样呢。
    “听管家说,非吾捎信回来了?”文九盛忽道。
    文老夫人揶揄一笑,心道终于想起来自己儿子了,便从妆台下拿出一叠信笺递给他。
    文九盛将眼睛凑近信笺,眯着眼看得仔细,嘴里也一刻不停。
    “我也是这样想的,待眼下书院里的这批学生带完,让他换个地方吧。生活清苦倒在其次,主要是沙洲人丁稀少,有心求学的不多,完全可以到外地的书院去读书的。非吾在那里有些浪费了。”
    “你就关心这种事”,文老夫人扁扁嘴,“可看到了?信里说是纳了个妾室。”
    “唔”,文九盛点点头,不以为意,“他也是成过家的人了,纳妾这种事,就让他自己做主便好了。”
    文老夫人扶额,“非吾媳妇去了这么多年了,他没想过再续娶纳妾,如今有人照顾着我也觉得很好,只是——”
    “怎么?”文九盛道。
    文老夫人摆摆手,“罢了罢了,儿行千里母担忧,我就是……忽然心里乱糟糟的。”
    她知道孩子们各有志向,放手让他们到天地之间立身。
    但是人年岁大了变得短视起来,只想着儿孙绕膝,一大家子热热闹闹在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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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鸾书院后山的草庐还亮着灯,火盆里的柴堆已经燃尽,只剩一堆灰烬明明灭灭。
    阿嚏。
    文非吾紧了紧披在身上的衣服,搓手在掌中呵气。
    抬眼望见珈蓝只披了一件大红袄子站在书案旁替他研墨,将她素手在掌心捂了捂皱眉道:
    “娘子先去睡,手都冰了。”
    笃笃笃有人叩门,一个少年的声音在门外低低问道:
    “哥哥姐姐你们睡了吗?我看灯还亮着。”
    非吾笑笑,“是小狼呢。”
    珈蓝开了门,一个十五六岁的瘦削少年怀里抱着一堆劈好的干柴进来。
    “我怕哥哥晚上写字冷,再给你们添些柴火。”
    二人对视一眼,一脸笑盈盈地望着少年。
    当日在城门外救下的满身尘土的孩子留在草庐了,跟着德伯夫妇住。
    似是感念他们相救之恩,这孩子勤快懂事会疼人,短短一个多月的相处,德嫂便将他疼得几如自己亲生的一般。
    德嫂抿嘴笑着,忍不住在门口探探头,“小狼最知道疼这个哥哥。”
    小狼没有抬头,只是咧着嘴嘻嘻笑着。
    “我每天都能捡很多柴火,全都给哥哥用。”
    大家乐呵呵笑着,德嫂打了水端着铜盆送进屋里,让珈蓝接过去。
    德嫂回身刚跨过门槛,忽觉木栅门外似有人影闪过,再揉揉眼却瞧不见了。
    跺跺脚回屋对德伯嘀咕,“我方才眼又花了,看见门外有人。”
    德伯笑笑不语,德嫂这么神叨叨地看见人影好多次了,刚开始他和非吾还点着火把追出去看看,之后便都当做是她年老眼花不再理会了。
    德嫂皱眉,口里犹自嘀咕,“我说少爷纳的这房妾室不好,你们为什么不写在家信里告诉老爷夫人?”
    德伯翻个白眼,仍然不理会她。
    德嫂咬牙在德伯背上拍了一巴掌愤愤道:
    “女人看女人很准的,她看着……真不是什么好人。”
    德伯不耐烦,压低了声音道:
    “你呀少说两句,少爷不比咱们有见识?他可不是那种会被女人家左右的人。”
    “少爷哪里都好”,德嫂忽地鼻子一酸,“就是随了老爷夫人,太心善,要是吃亏了可怎么办?”
    德伯在一旁惊得张大嘴,“我说你这婆娘,整天脑子里想什么呢,不盼少爷点好……”
    一时见小狼从非吾房中出来,二人又停下说话,一个看着他洗漱,一个忙着铺床,将方才的话抛在脑后了。
    珈蓝将铜盆架在火盆上,水热了之后服侍非吾洗漱泡脚。
    见灯下佳人言笑晏晏,非吾不由唏嘘道:
    “早知这陋室有了美人便能一室生春,我该早点求个佳人才是,好过这几年孑身一人做苦行僧。”
    珈蓝啐他一口不说话,将用过的铜盆端走,非吾神色略有些歉然,不由说道:
    “有劳娘子。”
    他常年孤身在外,日常里习惯自己料理,被珈蓝如此细心服侍心中不免怜惜。
    珈蓝抿嘴一笑,歪着头嬉笑道:
    “多谢相公。”
    室内又是一阵笑声。
    吱呀,门开了一条缝。
    珈蓝端着水盆出来,将水泼洒在阶前,又将水盆安放一旁,待要回身进屋,瞥见木栅门外隐隐有个灰色人影。
    那影子一动不动似是在黑暗中与珈蓝对视,珈蓝满脸惊惧,下意识地捂住嘴巴唯恐尖叫出声。
    屋里的非吾轻咳两声叫她,“好了吗?外面凉快回屋吧。”
    珈蓝讷讷应声,再往外看时,人影已经不见了。
    *****************
    灰色人影如同鬼魅,自青鸾书院后山草庐旁飘落,赶在城门落匙前进了沙洲城。
    风灯摇曳之下,光斑在他青白寥落的面皮上一扫而过,灰色人影脚下不停,向城中灯火最盛最光亮的地方行去。
    连个守城的门卫看了他几眼,一人嗤声道:
    “怎么老是他,大晚上的回城。”
    “你不认得他?咱们沙洲城的第一个秀才!”
    先前的门卫眯着眼打量远去的背影,面上仍是不屑。
    “这么看来,到了现在仍然是个穷酸秀才。”
    “噗”,另一人掩嘴笑,“老哥你说对了,自打当上秀才人也风流了,成日里住在青楼,和那些姐儿们厮混在一起。”
    “难道他就是那个白秀才?”
    “对对,正是他,哈哈哈哈哈哈……”
    门卫的笑声变得充满恶意嘲讽。
    “原来是他啊,别的爷们花钱买窑姐儿,这位是窑姐儿花钱供养着他的。”
    身后传来的嘲讽并未让灰色人影有丝毫停滞。
    早春的夜风撑起宽大的灰色布袍让他更像深夜街头飘荡的贵,风裹着黄沙扑打在脸上,将由远及近的?N?N马蹄声隔开了几重。
    策马疾驰在最前方的黑衣人惊惧之下大声呵斥:
    “滚开,找死吗!”
    黑衣黑马飞快从身前掠过之后,灰色人影才仿佛活过来了一般惊声尖叫。
    “哎呦,我的娘啊!”
    又发现自己并未受伤,倒是被他们吓了一跳跌坐在地上,不禁又恼怒起来。
    呸!
    他从地上爬起来啐了一口,跳着脚叉腰骂道:
    “狗东西,跑那么快,赶着去投胎呢!”
    呵呵呵呵呵。
    身后有人闷声轻笑,“白大才子还是这么个爆炭脾气啊!”
    白秀才哼一声,“你又是什么东西?”
    轻慢地扭过头去,眼睛一斜又变了脸。
    “啊呀”,白秀才温文尔雅拱手一礼,“张老爷啊!”
    那人一身宝蓝织金镶灰鼠皮袍子,挽住白秀才轻声道:
    “如此春夜,你我何不同游?天音馆如何?”
    “甚妙,哈哈,甚妙!”
    白秀才拊掌叫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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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衣人的马蹄声停在城郊一所小院门前,几个人下了马便从围墙翻入小院,提刀直奔上房。
    以雷霆闪电之速踹开房门,饶是他们也久经沙场,仍然被眼前的一幕吓呆了。
    眼前的男人身前揽着一妻一女,但妻女身体已经瘫软,颈上青紫勒痕触目惊心。
    此时三人身上湿淋淋淌着清油,那男人一手拿着点燃的火折,一手将一团纸快速塞入口中。
    “快,把他嘴里东西抢出来!”
    一个黑衣人大喊,待要冲上前去,被那男子手中晃动的火折吓退。
    “王捕头,何必呢?”
    一个黑衣人摊手劝道。
    “几位兄弟”,浑身油光的王捕头道,“我见了不该见的人,听了不该听的话,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各位就是来杀我的吧?”
    “瞧,我全家的生路都让我堵死了”,他视线扫过身前妻女的尸身,几近癫狂,“我没本事把消息传出去,只能把东西吃到肚子里烂掉了。”
    “王捕头,何必呢?”
    方才说话的黑衣人叹了口气,仿佛十分惋惜。
    “所以”,王捕头浑身颤抖,又将火折在身前晃了晃,“各位就让我自己选个死法吧。”
    几个黑衣人互看了几眼,刚才说话的黑衣人抬手示意,众人退到院外站定,视线透过大开的房门仍锁定在王捕头身上。
    轰地一下火光陡然窜起,全身着火的人在地上翻滚,凄厉的嚎叫声渐弱,火舌舔上屋中的帘幕家具,直冲屋顶。
    左近有居民大叫着走水了,从家中提着木桶水盆前来救火,与黑衣黑马的一行人错身而过。
    此时的天音馆仍然丝竹袅袅,笙箫靡靡,彩衣艳妆的女妓们红袖翻飞,娇声软语。
    一间包厢的门被推开,嘈杂的曲声嬉笑猜拳声乍然倾泻,宝蓝织金镶灰鼠皮袍子的张老爷脚步虚浮胡乱摆着手,我去去就来啊。
    包厢的门在他背后关上,隔绝了光线和声音,张老爷稳住身形,手中的酒盏被稳稳擎住。
    狭窄的露台上,一名黑衣男子无声而立,口里不住啧啧。
    “他娘的,读书人放荡起来连我们这种拿刀的大老粗都看不下去。”
    他从方才推开的门里窥见了与众女玩乐丑态毕露的白秀才。
    张老爷鼻子一哼,“说你的事吧。”
    “王捕头死了,一家三口,泼油自焚。”
    黑衣人简短答道。
    “这么说你们去的时候他就准备赴死了?他消息倒是灵通得很。”
    “我们发现的确实比较早,他也没来得及传递消息。”
    张老爷沉吟一晌,又问道:
    “现场或者附近发现那个富力的行踪了吗?”
    黑衣人摇头,“不曾发现。”
    张老爷命黑衣人将见到王捕头之后的事情详细描述一遍,听完之后有些疑惑。
    “他着实不必要在你们到了之后才吃了那封信,似乎有些刻意呢。”
    黑衣人不言,他并不觉得刻意。
    张老爷道:
    “这个富力至今是死是活我们还不知道,这样我就很不安了,万一最坏的事发生了……”
    黑衣人沉吟,“富力还能去投奔谁呢?”
    “这个衙门里查过了,他只有一个姐姐,嫁给王捕头为妻,眼下姐姐一家人都死了,他还能投奔谁?”
    张老爷摊手,忽地想到什么,抬起手急道:
    “最坏的情况,王捕头可能会指点他投奔王家的人,尤其是为官的亲戚,或者同窗好友!”
    “老张,你是说……”
    “对”,张老爷打断他道。
    “做最坏的准备,以策万全!我马上回去禀报大人让他写信求助上面的人,把王捕头的亲戚、好友全部监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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