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萨拉丁的质疑声,托德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慌乱,不疾不缓的说道:“学者有两层含义,一来指的是那些学识渊博之人,二来指的是那些一心向学之人。或许哈里发您见多了前者,却很少见到后者。而我,恰恰就是后者中的一员。”
听见托德的自辩,萨拉丁一边拍手一边大声笑道:“说得好,说得好!在你的身上,我既看不到学者的傲慢,也看不到世俗的谄媚!一心向学之人,原来如此!”
萨拉丁将视线转向迈里斯,开心的说道:“那些从北方来的学者,一见到我,要么就是指着我的鼻子质疑真主,要么就是跪伏在我脚下请求臣服,你的这位朋友实在是一个有趣的人!”
听见帝国皇帝的褒扬,迈里斯点点头,脸上露出了难得一见的微笑。
萨拉丁捋着胡子,坐直身体,朝托德问道:“北方的学者,你是我的客人,今天的话题由你来决定,说吧,想和我探讨些什么?”
托德一愣,心里开始思忖起来。
如果话题选择微生物或者炼金术的话,用不了几句话,萨拉丁就会起疑心,因为托德头顶那个上帝赐福的炼金术师的名号实在是太响了,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这里;而且,说太多关于细菌、病毒和寄生虫的东西,萨拉丁如果觉得对帝国有利,说不定会强行将自己留下来。
想到这里,托德最后选择了一个比较大众的话题——政治。
萨拉丁有些意外:“你想谈君权和治民?”
托德回应道:“我的面前坐着一位皇帝,现在谈论这些难道不是最好的时机吗?”
萨拉丁一边仔细观察着托德,一边愉悦的点头笑道:“好,我们今天三个人就来谈谈权力和治国!嗯,让我想想应该从何说起……你是从北方来的,暮西城这个地方你可知道?”
听见萨拉丁的问题,托德心中一惊,但脸上毫无波澜:“自然知道,暮西王国在数年内崛起,现在已经成为整个教区最亮眼的王国。”
“暮西城那位被称为圣王的国王,名义上虽然还是王国的统治者,但却将权力让渡给了一个叫做内阁的部门,这件事情你可知道?”
托德轻轻点点头。
萨拉丁看着托德紧握的双手,笑着说道:“既然这些事你都知道,那么我们谈论起来就要方便许多。”
“让我们先把视线看向两千年前吧,古泰罗帝国尚未建立之时,当时的世界上,多个独立城邦组成了数个国家,其中最大的一个国家,是以公民为基础实行了民主政治。在那个国家中,公民的权力一律平等,任何人都有参政议政的权力,公民大会是国家的最高权力机构。而在当时,这些公民大多都是一群城邦中的农民和手工业者。”
萨拉丁喝了口水润润喉咙:“不过,随着贵族奴隶主的崛起,土地兼并逐渐盛行,大批大批的农民和手工业者纷纷破产,沦为了贵族的奴隶,民主政治下所谓的公民群体也分崩瓦解,贵族奴隶主变为了君主,最终民主共和王国被君主专制王国所取代。”
萨拉丁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看向托德问道:“怎么样?是不是感觉听起来有些熟悉?”
后者紧皱着眉头,一言不发。
“暮西城现在的情形与两千年前几乎是一模一样。公民拥有平等的权力,可以参政和选举议员,议员组成王国议会,对国家事务进行决策。国家中那些拥有财富的强势者,正在扮演着新贵族的角色,他们兼并土地,侵吞财产。接下来,当力量累积到一定程度,这些富人必然会追求政治上的地位,转而摇身一变成为国家的掌权阶级。”
托德凝视着萨拉丁,低声问道:“你是想说,暮西城正在重现两千年前的老路……”
“难道不是吗?随着商业和工业的发展,财富终将汇集到小部分人的手中。这小部分人能够通过雇佣和奴役,来控制大部分公民的生活,以此来获得隐形的权力,最终实现对国家的控制。”
“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这群拥有财富和权力的小部分人,将角逐出一个帝王,重现君主制的辉煌;但也有可能,他们会避免争斗、采用轮流执政的方式,组成一个精英政治团体,彻底把控住国家的权力。”
萨拉丁看向托德笑着摇头说道:“所以,在我看来,这位暮西城国王让渡权力的决定,简直就是走上一条注定会回到起点的老路。”
托德摇摇头,表达了不同意见:“现在的暮西城虽然和两千年前很像,但并不会走上过去的老路,最根本的原因就在于政府和法律。两千年前的民主共和帝国,政府决策和法律约束都相对薄弱,国家很容易就被贵族阶级所控制。但如果政府议员是专职政客,完全依靠选举产生;而法律的立法、司法和执法机关各自独立,就能避免民权旁落。”
萨拉丁沉默了片刻,在仔细咀嚼了托德的发言之后,慢慢说道:“你说的这些很有意思,有些东西给了我新的思路和视野。但你还是没有办法解决一个最基本的问题——贫富分化。”
“穷人越穷,富人越富,这是所有民主国家的通病。当公民的财富被一点点剥夺,他们将不得不依附于新贵族而苟活。随着可供使用的物资越来越少,他们为了继续生活下去,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反抗,另一个是服从。如果反抗失败,这些公民就连自由都终将失去;而如果选择服从,虽然保留了自由,但也彻底沦为了类似于奴隶的存在。”
托德再次提出异议:“相比过去,政府应拥有一个重要的公共职能,就是调整社会的财富,减少社会的矛盾,具体手段可以使用税收、财政优惠、国家福利等工具;而另一方面,法律制定中的民主因素,则可以尽最大可能的消除不平等。”
萨拉丁摆手说道:“你说的这些都是治标不治本的办法罢了。政府调整财富的速度,根本不可能赶上贵族敛财的速度,如果操之过急,甚至会引发王国暴动;法律的制定权本身就掌握在少数人手中,又何谈公平可言?”
托德看着萨拉丁,突然沉声问道:“如果在您看来,民主共和的道路是一条死路,那么君主专制呢?难道这就是一条完美的道路吗?”
听见此言,迈里斯一脸着急的拉着托德的衣袖,示意他注意发言。
萨拉丁听见托德的质问,心口一阵发闷,整个人顿时萎靡了下来,休息了好一会儿,他才朝迈里斯平静的说道:“不要紧,学术之间的探讨,不应被繁文缛节所束缚。”
“我必须承认,一个偌大的帝国,凡事如果都只听一个人的话,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萨拉丁用胳膊支撑着身体:“如果帝王贤明,那对国家来说,或许还行;但如果帝王昏庸,帝国就宛如扁舟逐海,转眼即逝。”
“就拿现在的阿尤布帝国来说吧,我在的时候,或许还能勉强支撑,但我的子嗣……”
“皇帝陛下!”
迈里斯的一声大喊让萨拉丁苦笑起来。
“迈里斯,这并不是什么忌讳的事情,人终究会有死去的一天,我们一生都在为了这一天做着准备。畏惧它,逃避它,就是试图远离真主的怀抱。”
萨拉丁看向窗外的蓝天和青山,轻声说道:“但让我放心不下的,是真主赐予我的任务,是预言中的伟大愿景……如果不是因为这些,我也绝对不会去染指阿拔斯帝国的一草一木,背上一世骂名……”
萨拉丁右手紧紧捂住胸口,脸上浮现出痛苦的表情,身体慢慢倾斜倒向地面。
迈里斯大惊失色,连忙站起来大喊道:“卫兵!卫兵!”
侍卫们很快冲了进来,看着皇帝倒在地上,心急如焚的侍卫长抽出武器,指着迈里斯和托德大声吼道:“你们做了什么?!”
满头大汗的萨拉丁摆摆手,用极其虚弱的声音说道:“不关他们的事,放他们离开。”
托德走到房间的门口,回头看向那位帝国的哈里发;恰巧萨拉丁在医师和近卫的包围下,也正看向他。
后者微微颤动嘴唇,说了一句话。
托德分辨出前半句是真主给了你我同样的命运,但……,然而后半句他却怎么也听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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