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百里之外的驿站内,晁静幽正挥手将帕子扔进水盆,让随行的小丫鬟端出去倒了。
自己却端坐不动,静静凝望着低垂帐幔内的男子。
戚九麓原本生的英挺俊朗,剑眉星眸,棱角分明,经过这大半年军中历练,愈显刚毅。此刻纵然昏迷之中,紧抿的薄唇,犹自透着几分凌厉。
这让她想起这人清醒的时候,看过来的目光刀子一样……不,大部分时候,他根本不会看她一眼。
权当没有晁静幽的存在。
这是驿站的上房,然而陈设终究不比积年富家,一些物件有是有,不免就简陋。
比如说用于端正仪容的铜镜,是挂在墙上的,并无专门的妆台。
此刻晁静幽只需微微侧头,就能从旁照出自己的模样。
她容貌其实不比云风篁差。
弯眉杏眼,粉面桃腮,五官之中鼻子长的尤其好,挺拔精致,似琼管雪砌,因着刚刚亲自为戚九麓盥洗的一番劳动,鼻尖泛着绯红,与双颊晕染的浅粉呼应,叫人想起三月里山野无人处悄然盛开的桃枝。
是一种恬淡的娇俏。
不同于云风篁带刺蔷薇般的明艳与侵略,却也并不逊色。
而后头的倒座里,还住了两个仓促之间被她随意点名一同动身的侍妾,一个是南方来的佳丽,娇小玲珑,如粉如磋,一身肌肤欺霜赛雪,掐得出水的年纪;一个是有着异域血脉的胡汉杂血姬人,身段起伏如山岭,眼眸如珍珠,能歌善舞生性热情……这都是戚氏在戚九麓就职定北军后,听从晁静幽的建议专门耗费巨资买下来,为要给他们的宗子排遣寂寞绵延子嗣。
最重要的是,让他忘了那个不该再惦记的人。
可迄今为止似乎没什么用……
戚九麓根本不理会正妻,从前在帝京时,他对她还不至于完全的无视,外出后归来,看她的眼神里尽管带着排斥厌烦,偶尔还有呵斥与驱逐,到底还是看得见她的。
自从去岁去过一趟绮山,他的精气神像是被一下子抽干了一样。
整个人自此冷若冰霜。
那之后晁静幽几乎没听见过他开口,不只是对她而言,哪怕对下人、对外人,也是一种无动于衷的漠然。
唯一的例外就是上任定北军的途中遇见了南下的江氏一行。
晁静幽至今想来心头酸涩……但她很快压住了这份酸涩,这是出阁之前,不,应该说,从事情尚未开始之前,从晁氏做出决定的时候,就已经可以预见到的不是么?
都说云风篁跟戚九麓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可同为北地大族的子弟,晁静幽何尝不是跟这两位一起长大的?
他们了解她,譬如她了解他们。
戚九麓作为戚氏的宗子,自幼被教导以笼络诸家子弟、丰满羽翼的思路,是以他看似高傲,实则并非不易接近的性格。
然而因为云风篁排斥晁静幽,排斥晁氏,他就直接放弃了晁氏。
“你那么听她话又有什么用呢?她还不是丢了下你?”晁静幽很想这么跟他说,“当初要不是你那么明摆着的疏远我晁氏,我的父兄叔伯,也未必那么快下定决心,要拆散你们。”
晁氏的体量地位,原本就是比谢氏还要差一点的。
再受到戚氏宗子与谢氏嫡女的联手打压,纵然不说自此败落,日子却绝对不好过……晁静幽所以从来不觉得这一番横刀夺爱的算计有什么错。
谁不想过的好点呢?
如果不是云风篁自幼善妒,如果不是戚九麓太顺着这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妻,晁氏也不一定要冒险,踏上帝京那位大人物的船。
本来晁氏的打算,只是让她紧挨着云风篁,利用江氏为亲生女儿的经营,坐实了北地双姝的名头,再加上她文静温驯的性格很得戚九麓之母陈氏的喜爱,谋取一门强力的姻亲……至于戚九麓,能抢到当然最好,抢不到,也可以转而给陈氏做干女儿,长长久久的沾戚氏的光,乃至于以小姑子的身份,去沾谢氏的光。
这计划虽然吃相难看,但考虑到江氏是个将庶女养的掏心掏肺的主母,由此推测她的亲生女儿应该也是识大体顾大局,哪怕心里不痛快,碍着未来婆婆的喜欢也不得不忍气吞声……不无可能。
可谁知道云风篁传闻里的贤良淑德都是江氏帮忙张罗的?
她人前的确是识大体顾大局的,拉着晁静幽,姐姐妹妹喊的亲热,背地里却净撺掇戚九麓出面做恶人。
陈氏对着不喜欢的准儿媳妇能使出各种手段来磋磨,对着亲生儿子,她能怎么办?
这一条路走不通了,晁氏只能换法子。
北地就那么几家,最顶尖的戚氏谢氏都不待见他们,那当然是从别处寻找机会。
至于说桑梓之中约定的,不掺合庙堂,不卷入高层是非……好好儿的时候,也还罢了。17
自家都被排斥出抱团了,凭什么再为那几家遵守诺言?
毕竟站队纵然失败之后下场凄惨,一旦选对了,也是前途可期。
当时晁氏本来就没多少选择,而作为晁氏其中的一房,晁静幽这一脉,选择更少。
没有江氏那样手腕过人的主母,也没有众多嫡出男嗣来支撑声势……晁静幽能够从家族里出头,不过是靠着天生好相貌,以及,不得不养成的温驯性.子,让家族觉得她值得被栽培而已。
所以她只能忍,只能等。
……收回投向壁上铜镜的目光,晁静幽又观察了会儿戚九麓,见他气息还算稳定,遂一拂袖,起身离开,进了旁边的屋子。
“戚九麓尚可?”转过门口的屏风,是一间不大的花厅,设了圆桌绣凳,不远处通往里间的雕花百宝月洞门中,则垂了一挂珠帘作为隔断。
是以看不分明内里情形,只一个低沉的声音,漫不经心的问着。
晁静幽微微垂首,道:“外子伤势暂无性命之忧。”
里头的人“嗯”了声:“不日将抵帝京,届时该怎么做,可还有疑虑?”
“妾身谨遵吩咐。”晁静幽毫不迟疑。
“事成之后,主子会收你为义女。”里头的人笑了一声,“晁氏当然也有着赏赐……若无事,就下去罢。”
晁静幽沉吟了下,说道:“之前,皇城司曾专人往北地,彻查谢风鬟之事,结论乃是汪氏为罪魁祸首。”
帘后一时间没动静,她也没再多言,只福了福,神色平静的告退。
出门之后却也没有回去戚九麓的住处,而是走到后头倒座,安置两名姬妾的地方。此处主仆数人,见着她来,慌忙见礼。
不待晁静幽开口,就有人唤了里头仆妇,抱出一个大红缂丝的襁褓,里头裹着个双目紧闭呼吸细弱的婴孩,低声跟晁静幽说着情况:“……孙小姐才吃过……睡着……又重了些……”
晁静幽静静听了片刻,淡声道:“好生伺候着。”
又垂眸了看了会儿婴孩的面颊,伸指点了点,到底没抱,转身走了。
……而此刻,帝京宫城内,浣花殿上,云风篁正抱着昭庆公主,跟殿下跪着的伊杏恩说着:“等会儿陛下过来,你伺候用膳。”
伊杏恩恭敬谢恩,得了主位吩咐起身,这才小心翼翼站起来,到旁边侍立,这中间目光都不曾朝昭庆公主看一眼。
这本分的样子让云风篁满意,倒是主动将公主交与宫人抱下去,让她亲香会儿:“你到底是公主生母,平素有暇,也可时常过来瞧瞧。”
“妾身谢娘娘恩典!”昭庆公主本就可爱,又是亲生女儿,伊杏恩自然是说不出来的喜欢,可当着云风篁的面,她只稍微抱了抱,就赶紧将襁褓还给宫人,却没口子的称赞起了贤妃的贤德大度,诉说自己能够进绚晴宫的幸运跟福泽深厚……如此一番奉承,说的云风篁微露笑容了,才暗松口气。
眼看辰光快到天子过来的时候,云风篁入内更衣,也让她去偏殿拾掇下仪容,毕竟今晚上得给淳嘉侍寝,纵然是绝色佳人,也该精益求精不是?
“娘娘何必继续抬举这伊氏?”清人跟进内殿伺候,顺势跟云风篁小声说着,“曲氏之流容色也不差,而且性情也温婉可人。这伊氏反正已经生了一位公主,虽然还算谦逊恭敬,然而人心难测,不可不防。”
毕竟论美貌,伊杏恩更在云风篁之上的。
又还生下了玉雪可爱的皇长女。
要是再让她接二连三的生儿育女,不定积累功劳都能封妃了——到时候谁知道会不会恩将仇报?
须知道宫禁规矩,皇长女公襄秾既然记在了云风篁名下,那么就算他日生母封妃,能够亲自抚养子嗣了,公襄秾的母妃却还是贤妃,而非生母。
可不管是考虑母女情分还是皇女带来的固宠以及老去后的依靠,有几个生母乐意这么放弃亲生骨肉?
到时候少不得跟曾经的主位做过一场。
这种事情,前朝发生过不是一次两次来着。
要是寻常宫嫔,清人还不当回事,伊杏恩的话,她还是很替云风篁有压力的。
最关键的是……
淳嘉这些日子来绚晴宫,云风篁除却自己不方便,不然都不会安排宫嫔侍寝。
今儿个这么做了,很难不让清人怀疑,是因为戚九麓的消息。
让这主子心里乱了。
她不敢直接问这犯忌讳的话,故此拣了伊氏作为话题,寻思是委婉的试探呢,还是委婉的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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