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高启明》第九十二节 豆腐作坊

    若是大户人家聚集的街巷还好,一条街上拢共也没几家.一般的中产之家,街上宅门多,很容易数错。若是敲错了门,少不得又要被住户臭骂一顿。
    张毓见豆腐店家的女孩子不在门面上,便回了铺子,却见他爹妈正在收拾几页纸张――他却认得,是自家的房契和地契。这东西最金贵,张毓从小到大也没见过几回,平日里都是装在个铁盒子里,郑重其事的收藏起来的。今天怎么又拿了出来?
    一问才知道原来澳洲人今天来不但“查户口”,连带着房契地契也验了,还丈量了尺寸。
    “这不,连验章也盖了。”他爹说道。
    张毓看过去,果然房契和地契上都新盖了一个红色的戳子。这戳子和大明的官印不同,圆形的,中间是个“四角星”――张毓知道这叫“启明星”――围绕启明星是一行扁宋字:“广州特别市不动产登记处鉴证专用章”。
    “这戳子一盖上,这房子地皮就算是牢靠了。”张毓娘感慨道。每次改朝换代都是社会财富的重新分配,对于他们这样的城市小资产来说,几代人的操劳赚来得也不过就是这点房屋土地而已。自然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花了多少钱?”张毓知道但凡公事必有花费。他去年参加童子试,领卷子也得花钱,进了号房少不得也得开销几个钱“放赏”给看号的
    “钱倒是没花……”张毓爹在欢喜之余眉间却还有些忧色,低声道,“只怕这改朝换代不牢靠。”
    要是官府又回来,澳洲人一走了之,这房契地契上的戳子可是消不掉的,到时候衙门若是有心刁难,事情可大可小。要遇到心狠手黑的,叫你为此破家也不是不可能。
    这么一说,张毓娘又紧张起来,结结巴巴道:“这……这……可如何是好?”
    张毓爹却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当然。重新登记认证的时候说“没有”也可以,但是他听人说澳洲人已经在全城贴出布告:凡是拿不出房契地契的,就算是“违建”,限期拆除。这可不是说说而已――承宣大街上不管你是百年老铺还是鸡毛小店。只要属于“违建”,全拆得一干二净。
    张毓却道:“我看……官府,怕是回不来了……”
    他的话声音很低,还是吓了他爹娘一跳。虽说这会是澳洲人的天下,但是拢共才十几天。谁也不敢说大明就这么完了。不会再打回广州来。
    “不要乱说……”他爹小声呵斥道,“不要在外面乱说!”
    张毓点头道:“这个我省得。不过就依孩儿这些天看来:澳洲人纪律严明,上下同心无欲,必是天下云集响应,嬴粮而景从。”他见父母不太能理解自己的拽文,便又说道,“澳洲人的警察进到店里办事,不吃一块点心,不拿一文钱。就冲着这个,大明也回不来!”
    刘三从狭窄阴暗的店铺里走到明亮的街道上。顿觉松了一口气:里面实在太憋闷了。十来个平方米的铺面里不但有柜台,还有个硕大的面案和不小的烤炉,各种生财家伙、原料塞满了剩下的空间。普查组进去之后,简直连转身的地方都没有了。
    屋子里弥漫的是一股怪味,烘烤点心特有的脂油、干果和面粉的香气;物料家伙受潮之后的霉味;炭火燃烧的烟熏味,还有一股说不出的体臭味和――他看到大案板下凌乱的塞着被褥,大约伙计学徒晚上就是睡在这案板上的。而烤炉旁边居然还塞着一只夜壶。
    回头看店堂里的“大世界指定供应商”的牌子,刘三不由的暗暗苦笑――这张易坤是怎么搞得?还指定供应商,这种卫生条件,做出来的东西吃了不出问题才怪。
    刘三穿着一身警察制服――为得是隐瞒自己的元老身份。他向林佰光提出自己要深入街巷。考察一下广州的公共卫生情况。林佰光便安排他每天参加一个普查组,随队视察,这样即不惹人注目,又能接着报户口为名深入到平时难以进入的地方。
    他想真真正正的看一看广州的实际卫生情况。特别是防疫面临的压力有多大。
    广东攻略预计不会有太多的战斗伤亡。卫生部门最大的压力其实来自防疫。广州可是一座五六十万人口的大城市,就是放在现在卫生防疫压力也不小,遑论是在卫生条件恶劣,传染病猖獗的17世纪。
    古代城市的卫生条件是非常差的,尽管刘三在21世纪的时候看多了古代城市的卫生设施之类的论文、专著和纪录片,里面充满了“古代劳动人民的智慧”、“领先于世界”之类的溢美之词。如果没有晚清这个距离他们并不遥远的中古社会的活标本留下的大量真实的影像和文字资料。大概他也信以为真了,以为横店影视城就是古代城市的复刻。
    但是事实并不是这样。刘三很清楚中古社会的大多数城市是没有或者很少有合乎卫生的上下水系统的。每到春夏,爆发性流行病就会肆虐一时。因为饮食不卫生造成的“发痧”,甚至成为夏季常见的死亡病因之一。
    这也是为什么元老院对大明的城市敬而远之,宁可在荒地上另辟新城居住的原因。文德嗣说:“古代城市,本质上就是一个充满了老鼠、臭虫、跳蚤和各种病原体的垃圾堆。再多的丝绸、大理石和名胜古迹也掩盖不了它散发出的恶臭”。
    刘三的任务之一,就是要保障这座城市的健康。特别是要尽量扑灭这座城市里的各种潜在卫生防疫隐患――恶性传染病在17世纪可不是闹着玩的。
    但是随着普查队沿路一看,他就知道这任务不轻。17世纪的广州并不算一座拥挤的城市,和所有的中国传统城市一样,城墙范围内有许多荒地,有的是宅院寺庙荒废之后留下的,有的却是从未修建过房屋,上面不但有菜地有的还已经被开垦成田地,种蔬菜种水稻,甚至还有零星的坟地。
    然而居民的住宅店铺却又相当的狭隘。这奇怪的现象让他难以理解。问了留用的户房书办贾觉才知道城里的土地虽多,地价亦不算太贵。但是盖房子的费用却不低。单买一小块地皮,很多市民都买得起,但是要正儿八经的盖一所大房子就没多少人能承受了――砖瓦的价钱太贵。别说一般的平民小户,就是中产之家盖房子也要混用一部分碎砖旧砖。能用正儿八经的砖瓦“磨砖对缝”的盖房子无不是大户豪门或者寺庙官署这样的地方。
    土法制造砖瓦全靠人力,烧制又费时间燃料,所以产量很低,价格自然不不便宜。
    砖瓦贵,梁柱之类的木材也不便宜。广州地处珠江三角洲,附近并不产能盖房的木材,都要靠珠江中上游各县供应。路途一远,豆腐也盘成了肉价钱。
    他在广州待了十多天,对17世纪居民的生活有了更深刻的了解,不仅是工业制成品,自然资源的价格也非常昂贵,相对于极端廉价的劳动力来说,惟一能解释的就是劳动生产率太低了。
    明明有地皮,住宅却这么狭隘,居住区的人口密度很大――像张家核桃铺这样的伙计和学徒晚上在铺面里搭铺睡觉的在城里商家作坊里可以说是普遍现象。
    更可怕的是,就在城墙外的城濠边的官地上,还有许多城市贫民的的棚户区――这可不是21世纪中国城市改造的棚户区,也不是巴西印度那样的贫民区,而是更为低级的版本,基本没有高于一人的房屋,有的只是“滚地龙”。用竹竿、稻草、废木直接搭建在潮湿泥泞的河涌旁。往往旁边就是乱葬岗义冢地。有的棚户区脆就搭建在“义地”上。与死者为邻。
    拥挤的居住环境,几乎等于无的排水设施,没有任何公共厕所,到处是敞开的粪缸,多年不清淤纵横于街道间臭气熏天的河涌……刘三心想,这简直再完美不过的传染病爆发地了。不知道过去的广州是怎么坚持过来的?回去得问个明白才行。
    他原不想再进豆腐坊去看了――这家的情况不会比核桃酥店好到哪里去。不过转念一想豆腐店用水量很大,不可能靠挑水来维持生产,必有水井,不如去看看水质。
    走进豆腐坊,见正在登记。他也不去理会,只看四周环境。这亦是铺面和作坊合一的小铺子。地是泥地,因为做豆腐要大量用水的关系,十分泥泞。大约是为了便于操作,地上又铺了草袋子。煮豆浆的锅子、盛放豆浆的木桶、做豆腐的板子看上去还算洁净,上面还盖着已经发黄的白布。然而煮豆浆的灶头后面堆积着扒出来的灰烬,还放着不少柴火。用草袋装得豆子就这么横卧在泥地上,下面不过垫了一张破芦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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